书城小说父亲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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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我的父亲当上王国首领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

我父亲是王国的首领,但村里的人和我的老师同学都不把我当王子看待。我在学校仍然是一个农家子弟,而且入学报名的时候家庭出身一栏里填着地主。地主这两个字让我在老师同学眼中低人一等。我们村有几个比我大的孩子总是喊我地主羔。我对地主羔这个称呼一点也不敏感,任凭他们如何大呼小叫我都无动于衷。倒是我的父亲对别人这样叫我非常恼火。他对几个经常叫我地主羔的孩子气急败坏地说:“看谁再敢乱叫?我打折他的腿!王八羔子,都反了你们。”

几个孩子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父亲,一点也不害怕,还对他挤眉弄眼。父亲恼羞成怒,手一挥,喝道:“都给我滚,谁再贫气我打哭他!”

看父亲真急了,几个孩子才赶紧离开。有个叫二瘪肚的大孩一边走一边拿眼剜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在告诉我,等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再好好收拾我。我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埋怨父亲。我非常清楚,父亲在外边是个软蛋,对谁都是唯唯诺诺,也就对一群小孩子才敢说句硬话。我对父亲说:“爹,你老是光吓唬他们,一回也没真打过。你吓唬一回他几个打我一回,还不如不吭声。”

“啥?我说他们一回他们打你一回?这群王八羔子,回头给他们爹说,让他们爹好好教育他们。”爹拍拍我的头,“你以后少跟他们玩,他们再打你,我也只能吓唬吓唬他们,不能真打,大人不能打小孩。”

“那你为啥打我?”

“嗨,王八羔子,我是你爹,你犯了错误我就能打你。”

我无言以对,心想,当爹真好,想打谁就打谁。

父亲在家里很有帝王的霸气。连奶奶对父亲都让三分,总是宠着他。母亲也不敢轻易违抗父亲的旨意。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了,弄不好就会吃到父亲的带把锅饼。其实我是个叛逆精神特别强的孩子,很有反抗意识。那时候我是既不服气父亲的霸权,又惧怕他的武力,只好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心里却酝酿着一腔仇恨。我每每挨过父亲的带把锅饼就会想,哼,你厉害啥,等我长大了能打过你,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父亲把他的第一个王国搬回了家。我奶奶长舒了口气,说:“看来算卦先生的话还真应验了,万庆还真成了王了。”

母亲说:“这也算王?”

奶奶得意地说:“怎么不算?他还管着王呢。”

父亲很得意地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脸上挂着很少有的微笑,注视着他摆在院子一角的王国,深情地望着他的臣民热闹非凡。院子里站满了人,有大人有小孩,都是街坊邻居。他们好像突然发现了父亲的伟大,眼睛里透着敬仰。

我根爷问:“万庆,你中不中?我看这东西不好摆弄。”

父亲说:“试试吧,我看中。”

我老马大娘说:“都说万庆念了恁多年书有本事,看看,这下子成了王了,就是有本事。”

我奶奶提着她的小脚在院子里颠颠跑过去,又颠颠跑回来,像办喜事一样风光。她逢人就说:“俺万庆成了王了,俺万庆成了王了……”

母亲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她此时有点懵懂,嘴里咕咕哝哝说:“孩他爹成王了,我不就成王后了……”她这样想的时候,那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因为这天是个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我目睹了我家那天下午的热闹景象。我像一个王子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二瘪肚跟那几个爱打我的大孩也来到俺家,对我有点客气了。但我并不买他们的账,照样子在院里跑来跑去。我甚至跑到父亲的王国旁边不屑地对父亲的臣民表示轻蔑。结果是我被父亲的一个臣民在我眼皮上狠狠地扎了一下,疼痛和害怕让我大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对父亲说:“爹,你当的啥王?你的兵一点都不听你的话,还敢扎我。”

父亲哈哈大笑,说:“谁让你侵犯它们呢,就得狠狠扎你,看你还费力不费力。”

我的眼皮被扎得肿了好几天,右眼都睁不开了,害得很多同学都叫我独眼龙,而且这个外号取代了我以前的外号地主羔,并伴随我上完了小学。

02

奶奶说,我父亲出生的时候是秋罢,按理说天就不会打雷了,可他出生那天先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一落地天一会就放晴了,天上还出了一道彩虹。我爷爷一看我父亲白白胖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颏方圆,很是高兴。这时候街上正好有个算卦的瞎子,我爷爷就让瞎子给我父亲算了一卦。瞎子扳着指头嘴里咕哝咕哝念着口诀算了一阵,大惊失色,道:“这时辰你是不是说错了?”

爷爷说:“没错,一点也不错。咋了?这卦相不好?”

瞎子道:“不是不好,我再算算。”

瞎子又扳着指头嘴里咕哝咕哝念着口诀算了一阵,郑重地说:“这孩子可不是凡人,从卦相上看他可有帝王之命。”

我爷爷哈哈大笑,说:“帝王之命?嗯,看他的面相倒有几分大人物的样子,不过这帝王之命我看就不准了。唐朝的时候李家人当过皇帝,可我们这李家跟人家唐朝的李家根本就不沾边。咱别说能出个帝王,出个知府巡抚我就心满意足了。借你的吉言,我要宴请答谢你。”

奶奶每次说到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就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父亲这时候也有点得意,面带微笑,那样子真有点君临天下的风范。我母亲和我们都听得一脸迷惑。

我母亲问:“生他爹的时候你在屋里,你咋就看见有彩虹了?”

奶奶说:“我没看见你爹看见了呀,还有街坊邻居都看见了,都给我说。”

我母亲又问:“那孩子刚生下来都挤着眼,啥也看不出来,我爹咋就看出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了?”

奶奶急不可耐地说:“看你说的叫啥话?我还说了瞎话不成?为啥说他不平常?人家的孩子生下来挤着眼闭着嘴啥都看不出来,万庆一生下来就是富贵相,他就是跟人家不一样。要不咋说他有帝王之命?”

父亲的出生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那层光环越来越淡。父亲两岁的时候,又不会走路又不会说话,只会在地上爬来爬去和啊啊直叫,我奶奶以为他是个残废和哑巴。她伤心欲绝,自言自语道:“啥帝王之命,一个残废哑巴,当帝王?当村长也当不上。”

我爷爷倒是很放心,他是最后一批清朝的洋务秀才,对我父亲一点也不绝望。他对我奶奶说:“他娘,你别怕,万庆这才两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稀罕,这一点随我,我就是两岁半会走路三岁会说话的。你看我也不傻是吧。”

奶奶点点头。她对爷爷的话虽然半信半疑,但这话能安慰她,她还是宁可相信爷爷说的是真的。奶奶在煎熬中等了一年多,父亲在三岁多的时候才会走路了,但还不会说话。奶奶松了半口气,会走路的哑巴总比不会走路的哑巴强。她这时候对父亲说话已经丧失了信心。她经常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唉,这二小儿怎么会哑巴?莫不是生他的时候打雷把他震哑了?都说是好兆头,谁知道是坏兆头啊……”

就在我奶奶从我父亲哑巴的悲伤中几乎解脱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父亲在她背后喊了一声娘。

我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正抱着我三叔吃奶,那时候我一岁多的三叔已经会叫娘了。我父亲又大声喊了一声:“娘!”

我奶奶睁大眼睛看着我父亲,说:“万庆,你会叫娘了?!你再叫一声。”

“娘!”

我奶奶把正吃奶的三叔扔到床上,一把抱过我父亲,眼泪喷涌而出。

“二小儿不哑巴,二小不哑巴……”

父亲瞪着他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奶奶,再用手指指床上大哭的三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娘,三儿,哭……”

“二小儿会说话了,二小儿会说话了。”

我奶奶顾不上管床上啼哭的三叔,抱起我父亲跑到大街上,也不管有人没人,对着大街大声喊道:“俺二小儿会说话了,俺二小儿会说话了,俺二小儿不哑巴……”

一会儿大街上来了好多人,把我奶奶和我父亲围住,像看玩把戏一样看我父亲表演叫娘。

“二小儿,叫娘。”

“娘!”

“哎——”

奶奶答应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透着无限的幸福和满足。那时候,父亲已经四岁零三个月。

我奶奶每次说起我父亲第一次说话都情绪激动。她说那天在大街上我父亲不知道叫了多少声娘,我奶奶光顾答应我父亲叫娘,把家里床上的三叔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回到家,三叔从床上掉到地上睡着了。因为天冷,三叔在地上睡得时间长被冻病,发烧了好几天。

我刚上学的时候经常听我奶奶说我父亲的事情,有一次我问:“奶奶,那时候我爷爷在哪里呀?”

奶奶说:“你爷爷干革命了,他打游击经常不在家。”

我又问:“我大爷呢?他也跟我爷爷去革命了?”

奶奶说:“你大爷先是跟着咱家的长工去地里干活,后来他去县里上学了。”

“我爹出生的时候还打仗啊?那是啥时候?”

“咋不打仗呢,那是四零年,正是抗日战争时候,我就见过日本鬼子。”

父亲会说话了,可他很不爱说话。他天天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他八九岁的时候,我爷爷想让他出来上学,我奶奶不放心他出去,就让他呆在家里,天天跟着长工去地里学庄稼活。

03

父亲十岁的时候,我爷爷把他和我的三叔万中、大姑万琴安排到省城的高干子弟小学读书。

父亲在学校读书的情况他自己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倒是我三叔给我说过很多。说我父亲在学校学习成绩非常好,上完一年级直接跳班到四年级。他还是学校宣传队的成员,吹拉弹唱样样行。

在省城上学的那段历史对父亲的影响很大。他在学校不光享受全免费的教育,生活水平也很有档次。宿舍里有阿姨,负责收拾房间、床铺和洗衣服。吃饭也很讲究,八个人一桌,早餐、晚餐有面包、鸡蛋,牛奶、大米粥,中餐每顿饭都有六到八个菜,有肉有鱼。这对于从农村来到省城的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这时候已经有思想的父亲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幻想,一切都是那么阳光灿烂。

正当父亲在美好的憧憬中努力学习的时候,我爷爷出事了。在如火如荼的整风审干运动中,我爷爷被判决为具有“原罪”的人。原罪之一,我爷爷是洋务秀才,他受的教育是资产阶级教育,受过这种教育的知识分子就是资产阶段知识分子。原罪之二,我爷爷的父亲是个勤俭持家的人,他省吃俭用置了一份不小的产业,四进院子和近两百亩地,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出身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思想和行为必然带有阶级的烙印,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企图用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改造共产党。原罪之三,我爷爷的两个弟弟都是反革命,一个解放前被我党镇压枪毙,另一个解放后被政府镇压入狱服刑。与这样的兄弟在一起生活过,肯定会多少受一些非无产阶级的影响。

如果仅仅是所受教育和家庭出身,包括我爷爷的两个弟弟的问题,通过学习、清理应该可以过关,因为那时候地主家庭出身参加革命的干部很多,也不是我爷爷一个人。弟兄几个不走一条路线的也大有人在,这也不能说明我爷爷就革命立场不坚定。关键是还有一个问题,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也是最要命的问题。有一次他画毛主席像,把主席的中山装领子画得有点尖,看起来像一把剪刀。把一把剪刀挂在主席脖子上,这不是蓄意谋害毛主席吗?这原罪与现时问题加到一块,一下子让我爷爷从一个高级干部成了停职待查的人员。很快,这件事波及到了我父亲和我三叔、大姑,他们被退回老家,在距我们村不远的民中继续上学。

父亲在家乡的民中学习仍然很努力,后来他考上了师范学校,去了外地读书。如果父亲能读完师范,起码可以到学校当一个老师。这时候父亲还对未来充满信心。

正在读师范,父亲突然接到家里的信,家里又出了变故。这时候,我爷爷已经被下放到我们县一个离家几十里地的公社的物资部门做负责人,这对我爷爷来说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职位了,好歹工资照发,我爷爷也就有滋有味地干起来。我爷爷到了这种地步,不会想到再有啥事了,谁知道村里原来受过他两个反革命弟弟欺负的村干部看我爷爷被降职下放了,开始找事,把我们家四进院子收回去两进。我爷爷咽不下这口气,与几个村干部打起了官司。这一打官司不要紧,不光花掉了所有的积蓄,村里还处处跟家里过不去,最后也没把两进院子要回来。后来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父亲的师范没读完就回到了村里。

从此父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04

父亲回家当了农民,我奶奶很不甘心。

当初父亲从师范回来的时候,我奶奶死劝活劝,让他回学校继续读书。父亲也不争辩,但坚决不去。

我奶奶说:“二小儿啊,算卦说你命好,你有帝王之命,你回到李庄村当个农民,还有啥出头啊?”

父亲满不在乎地说:“那算命瞎子瞎说你也信?我爹当了大官还不是让抹了。当官有啥好?我想当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