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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子俩在楼道口就碰上了。

文洁!刘汉民喊了一声,喊得很异样。

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张群觉得她欠女儿的,但刘汉民觉得,他欠儿子的,比张群欠女儿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刘文洁说,爸爸。

我刚从你妈的店子里回来,今天生意好,你妈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她。

妈妈回来了吗?

还没有,还有很多顾客。

爸爸你再去帮妈妈一会儿吧,我又不是不知道回家。

没关系,刘汉民说,我给你妈妈说了,钱是挣不完的,我让她过一会儿就把店门关了。

父子俩进屋后,刘文洁去了自己的房间。刘汉民倒了杯凉开水,给他送进去。刘文洁说,爸,我不需要,我这里还有大半杯。他从书包里把水杯摸出来。每天上学,他都会在家里灌一杯水,喝完了,再加。学校在每间教室门口,都放了水桶,随时供应开水。

倒掉算了,刘汉民说,学校那水,卫生不卫生也难说。

他把儿子的水杯端出去倒掉。这时候他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儿子上中学过后,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他从来没关心过学校的饭和水是否卫生。

刘文洁以为爸爸不会再进去了,起身准备关门,但刘汉民不仅又走了进去,还在儿子的床上坐下来。后天就考试了,他说,心里有数吗?刘文洁说,我尽量考好。又说,我想读复旦大学。为什么想读复旦?未必你不想读北大?想是想,刘文洁羞涩地说,就怕上不了。其实北大和复旦的录取线也差不了多少,中国的名校,差距都不大。刘文洁说,我知道,但就怕差那么一点点上不去。他很愧疚地看了父亲一眼。刘汉民说,就算上不了北大,北京还有那么多著名大学,为什么不选北京选上海?刘文洁红了脸,说爸爸以前在上海读书,我想去爸爸读书的城市。刘汉民很感动,只是他必须抓紧时间,在妻子回来之前,把事情给儿子抖搂清楚,因此那份感动一滑就过去了。

他说文洁呀,我有个事给你说。

刘文洁以为爸爸要给他交代高考时的注意事项,站得毕恭毕敬地听。

老师真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

真讲过,但我绝不会带。我觉得那没意思。我相信我凭自己的能力能够考上一所好大学。

这个我也相信……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个叔叔找到我,希望你能帮助他儿子。你也没必要问他儿子的名字,只把他的手机号码记住就是了。

刘汉民在自己手机上把曹珊珊的电话翻出来,在儿子的书桌上扯了张草稿纸,记下之后,撕下来递给刘文洁。

他没想到刘文洁会不接!刘文洁说,爸爸,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件事我不能听。

刘汉民很震惊。他简直没想到儿子还有不听他话的时候。

他说,为什么?

齐老师说了,虽然他把学校的意思传达给了我们,但希望我们自尊自爱。

刘汉民笑了一下,你们齐老师那人,我知道的,爱说几句上纲上线的话。

齐老师他……

怎么啦?

齐老师还把我单独叫出去,告诉我,说有人在打我主意,让我给你和妈讲,别人说再多的好话,给再多的钱,都不能答应。他说那对我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对所有教我的老师,都不公平……

当然,肯定是不公平的,刘汉民结结巴巴地说,不仅对你,对他们,对整个教育都不公平。

这时候,他又差点儿打退堂鼓了。

可张群猛然间站到了他面前,说:这件事你不搁平,副局长当不了,科长也不一定坐得稳!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对儿子说,麻烦的地方在于,要你帮忙的那个人,是爸爸的上级。他神情庄重,尽量保持住父亲的尊严,接着把话说下去:当然,上级又怎么啦,我既不求他,也不怕他,帮不帮这个忙,不是由他决定,而是由我决定,也由你决定。

刘文洁说,既然这样,爸爸,还是别答应算了。

刘汉民在心里嘀咕:死脑筋,真是死脑筋!他第一次发现,他的整个生活,其实都是由法官和被告这两种关系构成的,很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角色必定是法官,后来参加了工作,懂得了自己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被告的姿势,垂头向前,向法官的位置奋斗;但至少,他在妻儿面前是法官,这有效地维护了他心理的平衡。而此刻,平衡打破了。在儿子面前,他同样是被告!

他说文洁,问题是,爸爸已经答应了。

这时候,刘文洁注意到了爸爸的眼睛。那闪烁的目光里,含着乞求。

爸爸并非不怕他的上级。

刘文洁的心被刺痛了,接过了爸爸手里的字条。

你别把这事告诉你妈妈啊,刘汉民说。

刘文洁的心被刺得更深,没回话,背向爸爸,坐到了书桌前。

刘汉民完全读懂了儿子的心思。他受伤害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儿子。

你只把机读卡上那些选择题的答案发过去就是,别的题一概不管!出门之前,刘汉民忿忿地说。

高考前夜,张群把有人帮忙答题的事告诉了女儿。珊珊问,谁这么好心?张群说,你别管,你注意收短信就是。这时候,珊珊心里一惊,明白过来:妈妈找的那个人,一定是刘文洁。几天前,爸爸还问她是否认识刘文洁。爸爸肯定也是听了妈妈的推荐。她真想为爸爸哭一场!

考语文的时候,刘文洁用了一小时五十三分把题目做完。他想检查一下,但心里搁着一件事,刚进考场,那件事就搁着的,做选择题、阅读题,包括写作文,都不能轻松,更无法做到全神贯注。他知道,在这学校的某间考室里,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人,正在等着他的答案。这个人的爸爸,是他爸爸的上级。爸爸怕他的上级。这让他对爸爸产生了怜悯。为了爸爸,他必须给那个人答案。

那时候他还没有作弊,可他总觉得,监考的老师都在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虽然说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但他不敢看周围的人,不知道是否真有人把手机拿出来用。他觉得整个考室里,甚至整个学校里,只有他一人带了手机,生怕监考老师突然来搜他的身,因而他的心一直是绷着的。把题目做完后,他更加紧张了:怕也好,不怕也好,他都必须付诸行动。他抬头看了一眼。每间考室有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站在前面的那个,反背着手,目光炯炯;后面的那个怎么样,不得而知,因而深不可测。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雨,天气并不热,又是上午,刘文洁起初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存在,现在,他的汗水出来了,额头上痒酥酥的。再也磨蹭不起了……手机是揣在裤兜里的,他将屁股一侧,手伸了进去。手机很小,一把握住,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这个肯定没错,但此时此刻,他放不下心,壮着胆子,随便按下一个键。没有任何声音。但他还是不敢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他觉得自己那时候是一个身怀利器的刺客,众兵把守之下,那把利器伤不了别人,只能伤害他自己。

这时候,站在后面的那个老师走了前来,跟前面的老师轻声说着什么,彼此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趁这当口,刘文洁把手机掏出来了,握机子的那只手,放在书桌上,用一张草稿纸盖住。

他偷偷摸摸地开始行动了。一行动起来,就感到特别羞辱。为自己,也为爸爸。读十多年书,他并不是没在考试场上作过弊,帮别人,请别人帮,都干过,但次数极少,且都是念高中之前的事。自己的猥琐和丑恶,他能像吞一只苍蝇那样吞下去,可他为爸爸抱不平。他要报复那个吓唬爸爸的人,让那个人的儿子承担后果。——正确答案本来是A的,他发成B,本来是C的,发成F;有的原本输了个正确答案,心里一堵,又回过头,改成错误的。

监考老师是否看到了他发短信,他不知道。当他按下“发送”键,长长地松一口气,抬头看监考老师的时候,发现他们都是神情严肃地盯着考场。只要没被抓住,他们想怎么严肃就怎么严肃。他心里有一种快意,仿佛惩罚了那个让爸爸变得那么可怜的人。

然而,刚刚走出考场,刘文洁就后悔了。他不应该那样做。说不定,人家本来是做对了的,可那个人相信你的话,肯定依照你的判断将答案改过来,结果就把人家害了。他真不应该那样做。

为了弥补,下一堂考数学的时候,他不仅老老实实地把选择题答案发给了那个他不知道的人,还把最难的一道应用题的解题过程,非常详细地罗列出来。这浪费了他很多时间。

考试之前,老师一再强调,每考完一堂,就当把那堂科目扔进了巴河,别去想它,更别去议论它,专心一意地准备下一堂考试。话是这么说,其实根本就做不到。出了考室,总有那么几个人忍不住要把答案对一对。考完数学,刘文洁在考室外又长又宽的走廊上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说其中的一道题目。他放慢了脚步听。之所以如此,是他很自信。那道题有一定难度,却不是最难,所有科目中,刘文洁最强的就是数学,解答那样的题目算不上一回事。

谁知道,没听几句,他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

解题的过程中,他走错了一步路!

如果不是发短信花去了那么多时间,他稍稍检查一下,那个错误会轻而易举地得到纠正。

可事实上,他没有纠正的机会了。他丢掉了13分!

老师们说,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哪怕只丢掉1分,就有上万人跑到你的前面去。

而他丢掉的是13分,数学又是他的强项!……

巴州中学今年实行新政策,为让考生不受家长干扰,同时保证下午考试不迟到,中午一律不回家去,饭后都赶到宿舍里午休。反正这两天其他各年级都放了假,学校的住校生占了将近一半,床铺有的是。那天考完数学回家,刘文洁见妈妈早就关了店门,在厨房里为他准备好吃的,他招呼也没打,就进卧室去了。他不知道妈妈的店门一整天都没开,一直在家里守候着他。

那时候刘汉民正蹲在厕所里。这是个星期六,他没上班,同样在家寸步不离地等儿子回来。他没让肚子排畅快,就从厕所里出来了,直接去了厨房。

他跟妻子有约定,儿子试没全部考完,绝不过问他考得怎样。

任晓红见了丈夫,连忙说,文洁回来了。

刘汉民说我知道。

我觉得不大对劲儿。

刘汉民咳了声嗽,怎么不对劲儿?

任晓红想说的是:看样子,他考得不理想。但她怕说这话不吉利,就没言声。

吃饭的时候,刘汉民和任晓红去喊几次,才把刘文洁喊出来。

刘文洁一句话不说,只管低头刨饭,妈妈为他夹菜,他把菜扔回盘子里。

任晓红像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拿眼睛瞟丈夫。可这时候的刘汉民,连看儿子一眼也不敢。

他已经猜出个大概。今天考的这两科,只要发挥正常,绝不会把儿子考成这副模样。数学自不必说,语文他也不怕,语数综外四科,他只有综合科稍弱。是给曹珊珊发短信时被逮住了吗?……

刘汉民想着这事,每吞下一粒饭,都像吞下一枚铁钉。

任晓红收碗的时候,刘汉民走到屋外,给班主任齐老师打电话。他说齐老师,今天刘文洁考得怎样啊?齐老师说,我没问他,你也不要问,他没问题的啊,你放心啊,让他今天晚上早些睡觉啊。齐老师显然在吃饭,说话的同时没忘了咀嚼。刘汉民说,好的好的,齐老师再见。

这表明,文洁并没被逮住,否则齐老师肯定是知道的。刘汉民的心放下了一些,可儿子的表情明显告诉他:今天考得不好!没考好肯定不是因为题难,而是……他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问。

接下来的两科,刘文洁的头脑一直是昏昏荡荡的,最多发挥了六成水平。数学考下来,他就在心里念叨:我上不了复旦了。而最后两科一考,他觉得自己不仅上不了复旦,连一本也悬。

星期天下午,刘汉民早早地去到学校门口,笑眯眯地把儿子接住。

但刘文洁没理他,骑着单车,从他身边绕过,飞驰而去。

刘汉民什么都明白了。他早就明白了。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到街上,越想越恼,通过114查到省招办的电话,本想用手机打过去,觉得不妥,便进到公用电话亭,拨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拨通,大声武气地说:我要给你们反应一个情况,巴州市的巴州中学,高考年年作弊,今年照样作弊,你们管不管?那边说当然要管啦,你反应的情况非常好,你有录像吗?你把录像资料给我们送来,或者寄过来,我们会严肃处理。录像?刘汉民说,我是巴州中学的考生家长,能去录像吗?那不是明摆着不让我儿子考大学吗?那边很为难了,这怎么好?你没有录像,也就是没有证据,我们也没办法。刘汉民怔了一刹那,嘴皮贴紧话筒说:去你妈的!砰地一声,他把电话挂了上去。

今天中午,雨停了,大街上零星的水花,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刘汉民朝着一个水花子猛踢,因为那个水花子照出了他的脸。他要把这张脸踢碎,只有把脸踢碎了,踢得没有脸了,他才有胆量去找害了他儿子的张群和她女儿曹珊珊要说法。他必须去她们要个说法!

然而,他、张群,还有别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高考那两天,曹珊珊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而且根本就没带到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