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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把儿子送出门后,刘汉民又在家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心事重重地去单位。巴州城的上班时间很混乱,有的是朝九晚五,有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刘汉民他们实行的是前一种。他那个科室,人不多,除他四十四岁,其余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小青年对他这个科长很尊敬,他对手下和善,又不贪财,业务上又相当有水平;因为尊敬他,做事情就特别积极主动,平常的事,勿需他吩咐就做得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刘汉民都很清闲,靠一张报纸一杯茶打发光阴。今天他就处于清闲的状态,独坐在科长办公室里,没有看报,而是盯住一个不明确的地方出神,对“闲”字,他第一次有了感觉和认识,觉得自己跟张群好上,说不定就是清闲惹的祸。

饱暖思淫欲,清闲照样思淫欲。

有的人,把自己找情人说得很高尚,至少也要扯到爱情上面去。刘汉民没有这样,他知道,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他爱张群吗?说不上。张群爱他吗?同样说不上。平时,刘汉民不愿意去考究细节,今天,他却钻进细节的水草里,挣扎老半天也出不来。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某一天,他朋友苟超给他看的一条短信。那时候苟超才刚刚在刘汉民的引荐下跟张群认识,就搞了个恶作剧,对张群说,他也爱她,比刘汉民更爱她。张群以为他是开玩笑的,笑过了事。可没过几天,苟超给张群打电话说:我把刘汉民打了,打断了一根肋骨,刚把他送进医院,现在我很后悔。张群惊问为什么,苟超说,还不是为了你!张群当了真,挂机之后,默想一阵,给苟超发来一条短信,说你打了他,别人肯定会追问你打他的原因,求你千万别把我扯出来。

刘汉民看了这条短信,心有些凉,但想想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也没必要心凉。

他认为,他和张群之间,不是别的东西,就是淫欲。

儿子不应该为他们的淫欲付出代价。

十多年的读书生活,吃苦受累且不去说,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总得耽误时间吧?耽误了时间,就会影响儿子的考试成绩吧?……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越想越觉得应该以果断的方式,回绝张群。

事不宜迟,他拿起了办公桌上的听筒,想了想又放下,摸出了手机。

张群接到他的电话,是很吃惊的。两人成为情人过后,彼此没有打过电话,都是发短信。他们没有商量过,但都心领神会,发短信时先是普通的问好,比如“周末愉快”、“最近忙吗”之类,等对方回应了,再倾诉衷肠,或者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地点几乎是固定的,城北的嘎云宾馆,房间不同而已。这样做,是防万一,尽管,张群的丈夫和女儿,刘汉民的妻子和儿子,从不故意去翻看他们的手机,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人机分离的时候,要是在这时候来了短信,家人以为有什么急事,帮忙查看,内容却见不得人,那就糟透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把对方的姓名存进手机;名字也是物质,家人把同一种物质见多了,自然会想想这东西跟他或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所以刘汉民打电话来时,张群根本没想到是刘汉民,直到听见刘汉民的声音,她才低声说,你好。接着是更低的声音:我现在不方便。

刘汉民那边还没回话,张群就把电话掐断了,接着按老规矩,给刘汉民发了短信:亲爱的,等一会儿我打给你。

这声“亲爱的”,让刘汉民背了一身芒刺。以前,他们之间从不叫“亲爱的”。四十余岁的人有了婚外情,真正讲情的时候是少的,性才是拐仗,是引路人,所谓互诉衷肠,只不过是性之前的一种撩拨,情人见面,如果不发生性,面似乎也就白见了。对此,男女双方都心知肚明。本来,交往三年多,叫声“亲爱的”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三个字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来得更早一些,刘汉民会感动,会激动,并因此把他们的性演绎得更加风生水起,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那三个字就构成了一个平面的三个点,把刘汉民牢牢地钉死在那个平面上。

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是有意图的……刘汉民想。他觉得,张群不是不要男人的礼物,只是一般性的礼物打动不了她的心,比如那个从威海买回来的海洋动感仪,就没有打动她的心,帮助女儿答题,这是大礼,她的心就动了,就摆出一副她和他之间不仅有性,还有爱情的姿态了。

刘汉民甚至猜测,张群愿意做他情人,一开始就有了长远的动机。

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种猜测是毫无根据的。

他没回短信。他脑子里乱成一团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打那个电话,本意是快刀斩乱麻地回绝张群,谁知道她不接电话,还来一声“亲爱的”!

既然张群说等一会儿打过来,刘汉民就坐在那里等。

等到接近中午,张群的电话才来了。

是那种让刘汉民陌生的、睁不开眼睛似的口气:汉民,开始我办公室一直有人。

刘汉民问,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张群的声音水淋淋的。

这声音让刘汉民心软。三年多来,既没听她叫过“亲爱的”,也没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即便在床上,她也没放下架子表现得这么娇嗲过。

虽然背叛丈夫在外偷情,但刘汉民承认,张群是很要尊严的。

都是为了女儿。她是在为女儿的前程出卖自己的尊严。

刘汉民主要是因为这个心软。

心软就要坏事,对此刘汉民十分清醒。

他提了口气,以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其实也没别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说的那个事,办不了。

办不了?这时候的张群,说话根本不需要用脑子想,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帮助她呼喊:这怎么行啊!我已经告诉我老公了,说你跟你儿子都答应了!

这是真的。那个刮风的夜晚,两人在宾馆分手之后,刘汉民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张群却是搭出租车回去的。以前,渴望来宾馆跟刘汉民见面的时候,她觉得家和宾馆之间,仿佛隔山隔水,而此刻,她觉得宾馆和家之间,比隔山隔水还要遥远,似有走不完的路,坐在出租车上,眼睛盯住前方,见绿灯亮着,就给司机暗暗鼓劲:快开,不然红灯亮了!她太激动了,恨不得脚一抬就进了家门,把好消息说给丈夫听。然而往往事与愿违,走到中途,车堵住了,不是被红灯堵的,是前面出了车祸,一辆失去控制的富康突然打横,被一辆大货车撞了个底朝天。张群心急火燎地在车上待了半分钟,干脆下来,跑步回家。她穿着高跟鞋——作为身高1米64的女人,平时她穿高跟鞋的时候不多,但只要和刘汉民约会,就必然穿上——在有“小山城”之称的巴州跑步,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心就撇了脚,何况自参加工作过后,张群就没这么跑过了。当她气喘吁吁地开门进屋,见丈夫已把女儿接了回来。丈夫骑的是电动车,在愈来愈拥堵的城市里,电动车比汽车跑得快。

丈夫在看电视,女儿在屋角跟雪儿逗乐子。

张群坐到丈夫身边去,口齿不清地把事情小声说了。说完之后,才发现坤包还挎在肩上。

曹全自然也很激动,可心存疑虑。他是个做事讲规矩的人,超越了规矩,即便事情做成了功,也觉得不保险。请人帮女儿答高考题,不是一件小事,怎么能像张群说的那样,去陪刘文洁的妈妈打几把牌,人家就答应了?

张群因为满有把握,对丈夫的质疑不以为然:你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个想法。

不是我的想法,曹全说,是社会的想法……你跟刘文洁他妈妈是怎么说的?

还怎么说?我把她拉到角落里去,三言两语把事情一摆谈,她就同意了。

她该不是麻将瘾登了堂,随便应付你吧?

哪里呀,人家还主动要了珊珊的手机号。

提到自己的名字,曹珊珊抬头望了母亲一眼。那时候她正跟雪儿亲热,雪儿仰面朝天,后腿绷直,前腿蜷起来,让小主人抠它的肚皮。

曹全问珊珊,你知道火箭班有个叫刘文洁的不?

知道。

回答过后,珊珊才感到诧异,爸爸怎么问起他来?

你认识他吗?曹全又问。

认识。珊珊很不耐烦,语气短促。她从爸爸的神情,没读出特别的意思……爸爸问起这个人,只不过因为他成绩好吧?她撇了一下嘴,接着说:一个大笨熊!前年学校搞运动会,见他长那么高,他们班主任硬让他参加篮球比赛,结果他上场抱着篮球就跑,差点儿把人的肚皮笑破。

雪儿见小主人不抠它,汪汪叫,珊珊两只手在它肚皮上揉,俯下身,嘴对嘴地对雪儿说,哟,我们雪儿也笑破肚皮了吧?

曹全在笑,张群没有笑。她笑不出来。她的心里泛起一种耻辱的情绪,像是为女儿,为丈夫,也像为她自己。她说,珊珊,你要么去复习功课,要么去睡觉。

珊珊依然逗着雪儿玩,嘴上没忘记回答母亲:我凭什么要受你的支配?

张群僵在那里。她很想说,凭我生了你,凭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但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了,说了也白说。她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就不再跟她交心,并习惯了和她分庭抗礼。

曹全见妻子脸色不好,把笑收住,过去吆喝雪儿起来。

珊珊抬头望着父亲,突然冒出一句:爸,儿子长得像大笨熊,当爹的百分百是个老笨熊了。

张群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弯了一下。她知道,刘汉民不是笨熊,读大学的时候,他是校篮球队的队长。但不知为什么,女儿的话让她受了伤害。伤在骨子里。

别乱说,曹全以温柔的口气训斥女儿。

珊珊站起身,风摆柳似的从母亲身边走过,哼唱着《斯卡保罗集市》,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歌唱得很好听,嗓音就跟她人一样美。

曹全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心情肯定不好。每次跟女儿争执过后,她的心情都很不好,因为争执的结果都是女儿得胜。女儿胜得是那样轻松,只要她摆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势,当母亲的就败下阵来。往常遇到这种事,曹全一般都不去理会妻子,否则,她心里那团郁气就会旺盛地燃烧,把对女儿的怨转嫁到他的身上,几天几夜不跟他说话。不理她反而好一些,郁气会自找出口,慢慢散去。可是今天,曹全觉得不理她是不恰当的,刘文洁的那根线,要靠她去搭上。再说女儿也过分了些。他给雪儿喂了一点食,叫它去它的地盘上躺着,过来对妻子说,女儿大了,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群说,你也知道她不像话?

这时候,她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脚也痛起来。朝家奔跑的途中,她的右脚被撇了一下,只是没撇断骨头而已。撇脚的那声脆响和痛感,现在才传进她的耳朵,也才传进她的心里。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曹全搂住妻子说,好在她马上就高中毕业,等她上了大学,我们就清静了。

曹全的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这一点张群很清楚。女儿是他的眼睛,一旦离开他,他就成了盲人。有一次曹全说,可惜巴州没有大学,要是有,我们珊珊就在巴州读书,免得跑来跑去。

但张群还是被丈夫的柔情打动了。要说,曹全真是一个好男人,对女性特别的呵护和尊重,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认为。他从不当着女性的面说黄段子,从不逼女性灌酒,跟女性握手的时候,动作很轻,又不失热情。他是一个绅士,长相体面的绅士。张群明白,她自己的长相只能算过得去,肤色也偏暗,女儿之所以长那么漂亮,皮肤给人一种晶亮感,都是得了父亲的遗传。

张群的身体松弛下来,对丈夫说,养了珊珊这样的女儿,就一辈子也别想清静。

并不是抱怨,而是感叹。

各人有各人的命,曹全说,养了珊珊,既是她的命,也是我们的命。珊珊也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不堪。说到这里,曹全才讲了他去学校找班主任时,听到的“蜗牛班”、“孬火药”。

张群心里很痛。为女儿痛。在家里,女儿对她冷口冷面,傲气十足,没想到在学校却被老师那样看待。她的痛惜传染给了曹全,让他变得更加激昂,他说我以前希望巴州能办所大学,就让珊珊在巴州念大学算了,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就算巴州办十所大学,我也看都不看一眼!既然学校开了口子,我就必须让珊珊抓住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考个好学校。我还是那句话,所谓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是错的!人跟树一样,长醒有个早晚,我们珊珊去好大学熏陶几年,说不定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到那时候,我再把她带到巴州中学去,看那些叫她蜗牛和孬火药的老师,怎样改口!

真是这样就好了,张群深深地叹息一声。

这只有靠你了,曹全愧疚地说。像妻子挑着千斤的重担,他却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