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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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1 (1)

当年的乡村,要是没有太阳和月亮,就只剩下黑暗了。煤油灯的光焰照不出屋子。挖那口木梆,蒋贵是在黑夜里工作的,也是在黑夜里搂着它,将其藏进不见天日的山洞……我记得蒋贵那时候总喜欢往黑暗里躲,他后来对黑暗的厌恶,是表明对故乡的厌恶还是对过去的厌恶?我说不清。

我同样说不清的是,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蒋贵,他就是喜欢跟我套近乎。

高出两层院落三十米处的山体上,横着一条渠堰,在东边的田地里干了活,西院人都是匆匆忙忙穿过瘦瘦的堰堤,直接走到西院上方,再下一坡杂草丛生的土路,就进院坝了。这会省下不少路程。他们赶回去,是要去自留地里忙碌。给集体干活只要不迟到早退,中途尽可磨洋工,妇人们挖下一锄,往往就停下来,将下巴搁在锄把上,重复那些说了一辈子的闲话;男人没那么多惹是生非的闲话,但可以利用裹烟、抽烟的机会,围坐在田间,摆些天远地远的龙门阵。

他们就这样耗在集体的地里,从日出到日落,只等王大爹下令收工,把工分一评,就向家里奔去,即便天已黑透,也扛着锄头,提着尿壶,去自留地里松松土,淋淋庄稼。自留地才是身上的肉,才跟自己贴心贴肺。村里人都这样,唯蒋贵是个例外。许多时候,从村东的坡地上收工回来,蒋贵都绕道从我们院坝里过。那时候,我往往在家里做作业。我自己并没感觉到,但村里人都说我是最喜欢学习的孩子,且至今还以我为榜样教育他们的子女,说过春节的时候,外村来了车车灯或别的什么稀奇,我都拒不出门,躲在家里看书。我真是这样吗?果真如此,证明我从小就会装模作样了。蒋贵一步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说,天麻黑了,你还不点灯?你这样会把眼睛搞坏的。

他说得没错,书上的字像随白天一同沉睡了,我要费很大的精神,才能把它们唤醒。

但我不想理他。

要是以前,他会给我表演动耳朵,那样我就会笑,他也会乐,但现在我没让他动,他就不能动。即使动我也不笑。他有些尴尬,拿上我的语文书,像老师那样摇头晃脑地说:我考考你啊。

我不想让他考。我觉得他不配考我。但好胜心激励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他的考试。

他指着一个字,这个读啥?

我说了。

不错,这个呢?

我又说了。

果然不错,他说,然后又指向下一个字。

他一次通常考我十个字。

很久过后我才明白,他本一字不识,他是来跟我学的。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不仅记住了那十个字的发音,还能一笔不错地写出来。久而久之,他能认很多字了,在田野上遇见我们,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并再次叫我们认。那些字本来是我教给他的,可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了,他却没忘记!

这样就倒了过来,我真正成了学生,他成了老师。

他的那股得意劲儿相当感染人,围着我们不认识的字,像巫师一样跳来跳去。

后来,他开始用会认会写的字编儿歌,有一首我至今记得:

“妈妈结婚我打锣,经过外婆门前坡,外婆还在摇篮坐,舅舅正在摇外婆。”

这首儿歌让我们把腮帮都笑痛了,好几天吃饭,都不敢咀嚼。

——虽然不能由自己作主动耳朵,可蒋贵终于又找到让我们快乐也让自己快乐的方法了。

他的快乐真是药去不掉,刀也割不掉的。

哭和笑都促进消化,而我们吃下的那一点儿东西,实在经不起消化。如果父母听见我们大笑,会严肃地训斥:再笑一声,晚上别端碗!父母是对的,因为我们每次笑过以后,都感到特别饿。我们全身最敏感的器官,是胃,于是把全部精力和智慧都贡献给了这个看不见的器官。但胃并不领情,常常深更半夜把我们叫醒,逼迫我们去想明天到哪里弄吃的。真是找不到地方了,能吃的树叶剔尽了,能吃的树皮也剥光了,如果泥土和石头能吃,我们那架数亿前年生成的大山,恐怕早就从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消失了。我当时不满十一岁,却能一口气喝下七大碗稀饭;说是稀饭,其实与饭无关,只不过里面撒了几颗米或一团野菜,等同于清水。常年喝这种水,把我们的肚皮撑大了。七碗喝下去,肚皮亮得能看见肠肝肚肺,但几泡屎一屙,它就消下去,消得像是没有肚皮。

黑色的纸壳喇叭壁钱一样粘在墙上,我老是记得,当我的肚子跟后背连成一张皮,喇叭就会叫起来,我听到一连串的人名,接着听到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别的大好形势,我不大懂,也不关心,但粮食丰收的意思我是懂的,我抬头望着喇叭,嘴尽量张开,好像这样做,那些可亲可爱的粮食就能流进我的肚子里。然而,广播结束,整个山村陷入沉寂之后,我才发现,那些丰收的稻谷、玉米、小麦、大豆和高粱,全都只装在喇叭里。

有一天,我趁家里无人,站上凳子把喇叭取下来,用刀划烂,结果里面并没有粮食,只有几根细细的铜线和密密麻麻的、比米粒还小的锡。

但信不信由你,那时候我尽管很失望,却一点儿也不悲伤。我甚至从没因挨饿流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到了美国人民,也想到了柬埔寨、越南、老挝、阿尔巴尼亚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民。那里人民的悲惨境遇,广播里几乎也是天天要说的,最常用的词,除了“铁蹄”,就是“水深火热”。我会把这些词具体化,想象上了铁掌的高头大马在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人群中飞奔;想象他们全都站在河水里,水已过喉,随便一缕风浪,就会让他们遭受灭顶之灾,就算你有能力跳出水面,也没有用,河岸烧着绵延的大火!我仿佛听见了水淹嘴鼻的咕噜声,听见了火烧人油的爆响。这样的日子他们都在过,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戴上红领巾了!桂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每每想到烈士牺牲以后,有人忙不迭地抱着一捆布赶到战场,在烈士的鲜血里浸红,晾干后剪下让我们戴上,我的嫩骨头里就充满了力量。

当然,怜悯了别人,接下来还是要关心自己的肚子。我走进山林,一边割牛草,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野果。那时候镰刀好像也饿,我没把野果寻到,它却喝我指拇上的血。我左手上这些至今还鼓棱着的肉疙瘩,就是被镰刀咬伤的。

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吃肉。村里不准私人养牲口,猪都养在公猪圈里,除上交国家外,还剩下几头,杀剥之后,每家每户也能分得一点儿,但实在少得可怜,一个春节也过不出头,就没了。通常情况下,我们不去想肉味。是不敢想。一想起来就会被迷住,进而浑身瘫软,啥事也干不了。

然而,在我们连想一想肉味都怕的时候,蒋贵却吃上肉了!

那是秋季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碰上蒋贵,他跟我是迎面而来的,还有老远,我就看见他的嘴大开大合。他的嘴一动,我的肚子就叫起来。那是下午四点过,我们上学是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这么长的时间,就吃过一顿早饭;但这并不是说,回了家就能立即吃上午饭。那时候只吃两顿,第二顿饭要等天黑以后才做。蒋贵怎么这么早就把第二顿饭吃了?

我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嘴也动得越来越嚣张,整个腮帮都在大幅度地一瘪一缩。

而且我分明看见了,他嘴里可不是普通的饭,而是一片肉,淡紫色的瘦肉!

他给我打招呼:放学了?

我说嗯。

我的声音像蚊子叫。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咀嚼的声音响亮而欢实。

没走几步,我听到啪地一声。

那是他嘴唇发出的声音——把东西往外吐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他也斜睨着我。

他用手清理着嘴角,说,嗨,这家伙太难吃了!

接着又啪啪啪地吐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