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铁匠生日宴会过去好几天,花春桃都没能从嫉妒的汪洋里爬上岸。她似乎比从前更累更忙,白天去镇委会上班,基本上不在办公室,而是站在走廊里眼巴巴盯着花二的动向。花二一出镇长室,她就跟过去,等花二发现,问她想干啥,她的回答让花二哭笑不得,她说,我是在为胎儿着想,胎儿如果长期离开父亲,生下来会冷血。花二打混迹女人堆也没遇见这样难缠的女人,他给她缠磨得简直难以呼吸、昏天暗地、痛不欲生。他得忍,毕竟她肚子里千真万确怀着他的骨肉,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将来他不打算认那个小生命,他也不想伤害她太深。他和她没有情分,却有了生命的延续,这不能说不是种奇迹。她可以说是女人堆里的极品,但他不能动真情,不能娶她,这个想法打一开始他接纳她就有了。他和她最初的地基建立在沙漠上,倒塌是意料中的事。她不肯承认,他也只好和她周旋下去。细风和雨的周旋,不是暴风骤雨的排斥。某种程度上,他有些可怜她,他那样对她,她不弃不悔,说明她在用一颗真诚的心对他,而他完全被仕途的云翳蒙住双眼,导致他在仕途以外的事情上完全色盲。
汪明开始向花春桃献殷勤,每天老早起床,洗刷、刮胡子刮脸一阵忙活,脸被他刮得跟块青石板差不多,青青光光,有些像刚冒芽的大地,远眺一片渺茫。宿舍就在镇委会后院,只要三两分钟即能到达镇委会,可他近日总是提前半小时坐进办公室。赶上风天,他还会更早起床更早来办公室。人一到办公室,他就站在一面镜子前从上照到下,把被风吹乱的背头梳理整齐,像个女人那样抻抻这拽拽那,而后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笑。实笑太憨、微笑太淡、冷笑太寒、大笑伤雅,最后他选定半拉脸笑半拉脸不笑,有点类似周润发那种轻蔑的笑,但有力度和魅力,女人一瞅那笑,心准翻个。
汪明出来进去见了花春桃人没开口半拉脸先笑,花春桃果然心翻个,但不是那种动情翻个。她觉得汪明有些不对劲,汪明自打来镇委会担任书记一直是严肃面孔,而且他们之间偶尔碰面也是点下头了事,如今汪明那笑实在太恐怖,她也学汪明半拉脸笑了笑,抽身躲闪开。一连几天汪明都不舍不弃地想见她,走廊里见不到,他就要人把她叫到书记办公室,进行马拉松式谈话。谈话内容多是鸡毛蒜皮和小公务,这让花春桃十分不安,汪明这个上司从未和她唠过鸡毛蒜皮,小公务一般都是她这种副手直接打理,根本用不着上报到书记那里。花春桃怀揣千万只小兔子,面对这个薄鼻子薄嘴唇纸白脸的男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这男人谈完鸡毛蒜皮和小公务后还有什么节目。
项王舞剑意在沛公,果然,汪明在假模假样说些鸡毛蒜皮和小公务后话题斗转星移。他半拉脸的笑变换成全脸笑,锋利的单眼皮里射出夜鹰的贼光,贼光毫不避讳地说明他的心迹。花春桃手脚逐渐发凉、额头出了冷汗,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常日子不苟言笑、对异性冷若冰霜的上司会大胆向下属释情,而且向她这种心有所寄情有所托的下属释情。他是她的上司,她不好不给面子一走了之,万事眼为灵,她坐在那里尽量压低头不瞅不看汪明,打算一有机会就抽身。突然,她感到一阵热乎乎袭来,汪明已不再局限用眼睛逼视,他改用行动,他起身走近她,拉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发誓,说他这辈子到她为止不再对任何女人动心,回省城,他就带走她。
话很坦率,也很直白,这是汪明活到三十岁以来最真诚的表达。上学期间,他和同学经常华而不实,十句话里有半句真的,那半句真的多数是别人逼供的结果;走向工作岗位,他那颗饱满的后脑勺又在增添新花样,总是动用心机把别人的心里话掏出来,然后进行筛选、分析,把有分量的话储藏起来,把没分量的话就地掩埋。别人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那是难于上青天。他经常以淡笑回馈人家,嘴巴像封了胶,就是不多说一个字。
打个比方说,他去单位,同事问他“早”,他用点头回答了人家;同事问他早餐吃了什么,他不正面回答,反问人家“你吃了什么”;大家午休时一起聊天,他只管听,决不掺和其中。这一点他很智慧,也可以说是未雨绸缪。果然某人说话冲了某人的气管,某人不高兴了,啪地摔了手里的物什,愉悦变成恐怖,最终险些大动干戈。言多必失,而且还会被别人掌握思想动态,所以他没交下谁,也没得罪谁,谁谁都对他客客气气,谁谁都不了解他,谁谁就想了解他,始终笑脸相迎他。来到镇委会当了首任领导,他也是谨严慎行。下属个个觉得他冷,又个个怕他。因不知他葫芦里每天要卖什么药,因此见了他多有老鼠见猫之感。今天如此放肆之举,花春桃震惊了,仿佛在空旷的原野上遭遇狼追虎赶,她挣脱开汪明那双有些发潮发烫的白骨精手,夺路而逃。
花春桃一口气跑出镇委会,靠在路边一棵老龄树上喘息着,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有男生追,那时她心高气傲,公主一般,见了讨好她的男生,脖子一扭,脸一仰,傲头傲脑走过人家,末了还补上唾沫。眼看风华渐逝,追慕者又卷土重来,她不能不暗自庆幸自身的魅力。可她压根没把追慕者放在眼里,她心里只有她追慕的花二。花大太老实,她爱不起来;花东兴是个有妇之夫,不管他多有实力,在她眼里也是只癞蛤蟆,她最讨厌锅里碗里一起惦心的男人;至于汪明,他那白脸曹操相,她都懒得看一眼。总之,她能看上的男人是一眼就被对方吸走魂的那种。花二就是那种吸魂的男人,浑身上下都带电眼。在她第一眼望他时,她的魂就给他吸走。她甚至想永远魂不附体。
日子看似平静,其实早已潜伏暗雷。花二疏忽了这一点,照旧按他的方式过生活,还是镇委会、夜总会、县城、省城循环转悠。此间,他作出一项英明决策。镇子里太嘈杂,每天起床就跟在闹市生活没两样,鸡鸣狗叫不算,单叫卖声、练嗓声、骂街声、大卡车的突突声、咳嗽呕痰声、房头叽里咕噜的唠扯声……诸如此类的噪声比比皆是,有个女教师受不住了,尤其受不住那咳嗽呕痰,镇子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咳嗽往往都掀起高潮,先运足底气,后使劲往出震出一串,像大蛇起舞弄出的噼啪声,又像锤子凿击墙面的声音。那一串由高到低,仿佛在唱劳工号子。
等声音渐小,拉长声的呕痰开始了,那是撕心裂肺的呕,先如狼嚎,而后让狼嚎拐了个弯痰才呕出来。女教师家临街而居,劳工号子的咳嗽、拐弯的呕痰、叫卖、骂街、练嗓、卡车突突,没一个不声声入耳,没一个不让女教师魂飞魄散。每当早晨到来,女教师不是用棉球塞耳朵,就是插上耳机,可这两样东西全都无济于事,噪声跟大地震似的,排山倒海一路压来,穿破棉球跨越耳机直捣教师耳膜,女教师完全崩溃,那些噪声齐头并进涌进她血管、肌肉、神经,甚至肛门也没放过,女教师浑身哆嗦着,出了一头冷汗,好容易挨到去学校上班时间,马路上敲锣打鼓的商品宣传队又魔鬼般现身,女教师没命地逃离可怕的现场。
女教师忍无可忍时去镇委会找到花二,花二听了女教师的陈述,觉得是该整顿下花妖镇的秩序和镇容,于是拟定一纸文件,严禁小商贩靠近民宅叫卖、严惩骂街者靠近民宅叫骂、严禁卡车鸣笛、严禁晨练者靠近民宅喊嗓、严禁咳嗽呕痰者在民宅附近发出怪音,违者给被骚扰者当场捕获,罚款一千元。
此条戒律一公布,沸腾了整个花妖镇,一半以上镇民热烈拥护,认为这项决策太高明,政府早该出面干涉,你说居民整天听那不顺耳的声音,能不减寿?能不起腻?一半以上镇民坚决反对,认为这是一举荒唐公文,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着人家拉屎放屁,你花二凭什么不让人练嗓?凭什么不让人叫骂?凭什么不让人咳嗽呕痰?你这不是干涉居民自由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百姓过日子就得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花妖镇不是天堂,你花二管得也忒宽了吧?一时间,花妖镇跟“文革”期间差不多,分了几派,一派是响应花二号召的居民;一派是反对派;一派是中立派。
响应派那边在大肆庆贺大肆宣传静音的好处,甚至给家里的门窗贴上“静”字;反对派是到处叫嚣说花二干预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中立派站在一旁两手插袖看热闹,既不支持响应派,也不支持反对派,他们看上去有些麻木不仁,似乎是群不知对错的三岁娃娃,又似乎是鲁迅笔下那个衰老迟钝的中年润土,傻愣愣看两头来回穿梭镇里那条公路。两头各派代表闹到县里,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两方拒不相让。消息传到花东兴耳朵里,这下花东兴乐开了花,你花二当个小破镇长浑身就没了二两肉,这下捅出娄子了吧?他当时只听人家说有人来告花二,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他直恨那些支持方,要不是他们,他可以轻松反攻倒算花二。
支持花二方上告到县法院,结果出其不意地获胜,法院根据环保法第×条规定,对此案进行了公证裁决。人家花二维护了环保法,应该予以支持。
减少噪声,花妖镇温馨得跟春天花朵样,人脸上多了笑容,街市也减少了花六那样的乞讨者,花二把他们收编到镇里的敬老院,分配他们每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同时把花六从他家的车库里请出来,让花六当了他们的首领。开始花六不愿意离开花二家的车库,那里吃睡不愁,还净吃荤,他有些舍不得,可花二瞪了牛眼珠子,他不得不挪窝。花二轻易不瞪牛眼,一瞪牛眼,准要揍人。他怕花二的拳头,再说去敬老院还当上个小头目,而且每天照样有吃有喝有住,花六屁颠着去了敬老院。每天为敬老院的老人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花六起初不愿意干,敬老院院长要通告花二,他这才乖顺于院长,和其他人一样干东干西了。不但如此,花六还谈上恋爱,和一个女叫花子好上,两个人一到晚上就双双溜出敬老院,来到敬老院附近的林子里,尽管天冷风大,两个人还是脱掉一半衣服,在金黄的落叶上滚来滚去。
恋爱耍花六彻底从痞子变成好人,人一变好,就有了良心,有了良心,便会知道对错。和女叫花子翻滚完,他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也是在野地,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强暴了一个瘦小的女子。他花光花东兴给的月赏,别墅附近的野味几乎被他捕光,他饿得不行,便去南山挖红薯,结果无意中挖到一棵山参,他喜出望外,三两下拔出山参,几口吞进肚子。天黑时山参发挥效力,他浑身鼓噪,鸟东西像不安分的驴子不断踢蹬他,他实在忍不住,躺在路边自己把玩起鸟东西。就在这时他借着朦胧月光看清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走过来,他顿时成为红眼狼猛扑过去,不管小姑娘如何哀求,他和鸟东西义无反顾地扎下去……
想起这件事,花六不由得一阵胆寒,小姑娘垂死挣扎的目光仿佛近在眼前,他没顾女叫花子在场,一气扇自己几十个嘴巴。
女叫花子怀上孩子,肚子一天大似一天,院长急得找来花二,问花二咋个弄法。花二处理事情一向果断,他扫视一眼敬老院周边环境,盯住后院的空场地,要院长入冬前盖好两间砖瓦房。院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清楚院长为啥这样望,从皮夹里掏出一张支票,在上面填了五千元的数字递给院长,院长一惊,问话就有些毛愣。
镇长,这是做什么?
给花六盖两间新房,人手就他们这些丐帮足够。
可盖两间砖瓦房用不上这么多钱啊?
剩下的给花六置办日常生活用品,他没亲没故的成个家不易。
镇长,你心眼忒好使,我听说花六这小子对你干过许多坏事。
我花二从不跟小卒子计较是非。
花六感动得满地打滚哭,要不是大家劝阻,他还会做出更大举动,拿了一把黑黢黢的水果刀想以死谢罪。花二给花六盖房子成亲的事传到金福耳朵,金福又把这消息转给花东兴。花东兴气得直骂娘,花二,你他娘的忒狡猾,想把花六捆扎住,想让他永远做你的护身符,想让他啥时站出来就啥时站出来。说着,他猛拍了下脑门,我他妈也忒没眼光,咋就他妈选了这么个随风倒的小子做事?
花东兴气得两眼发花没多久,花二终于给他丢下把柄。事情来自玉洁身上,玉洁自从和花二好上,回省城的家就一直觉得憋闷,跟组织部长说话有一搭无一搭,有时还特溜号走神。尤其是组织部长想跟她肌肤亲近,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闭着眼忍受组织部长瘦削身体的一下下撞击,也不再把胯骨疼痛当做动情发出呻吟,而是一把推开组织部长,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说自己患了腰间盘突出。组织部长自从下面报废,发泄情欲方式就是用身体撞击。玉洁在痛苦不堪中时常以组织部长的官位做平衡杠杆平和心态。组织部长很能善解人意,妻子不舒服,他落下身也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