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花春桃居住的房间门,花春桃没容分说,一下子扑到花大怀里,花大全身酥了骨,心脏怦怦跳得快要钻出来。两个热乎乎软绵绵的馒头贴向他,他感到它的颤抖和紧张,那是花春桃惊吓的结果。花春桃七魂六窍给吓了出来,在花大胸前哆嗦老半天才找回原神。花大的原神却给花春桃完全吸了去。他就那样沉默地抱着她,期盼时间静止在某一刻。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拉他进入看不见的深渊,他很想倒在深渊里醉生梦死,很想有所动作,很想在动作里永垂不朽。然而他没有,理性和花春桃及时拽出他,他的腿从半空中收回,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花春桃大概察觉出什么,几秒钟便把身体和热乎乎的馒头从他胸前撤离开。
花大呼吸发生变化,气短、气喘,说话语调有些变味,有点像伤风。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要花春桃别怕,说一时大意家里进了贼,说贼已被他赶跑,说天一放亮,他就四下检查一番,看是哪里出纰漏进来贼。说白天他请假带她去医院查一下胎气。她听了“胎气”两个字,心跳脸麻,连忙解释说自己没事,脸红得像鸡冠。说谎脸红在当今社会实属可贵,比那些说谎脸不红的要进步一大截。花大戳在那里,觉得手脚无处放,人就聪明地折向门。门刚打开,外面出现往日的鬼哭狼嚎,房顶也开始出现脚步声。花春桃再次恐慌成一团,刚要迈出门的花大只好回头安慰她。
花大坐在花春桃对面,欲念和恐惧同时袭来,像两个醋坛子相互碰撞。没多久,花大再也无法坚持住,手心出汗、眼睛发直、口干舌燥,一声紧似一声的怪叫又把这些生理反应镇压在萌芽阶段,他难过极了,要是有耗子药,他可能立刻吞进肚子。不知所措间,他找回花二。花二本不打算回来,可花大说家里的鬼闹得凶,花二只好懒洋洋地下了床,玉洁肉乎乎的手拽住他,问他哪里去?他没正面回答,甩开玉洁,要她先睡别等他。玉洁正和花二温存,身体还在潮水中荡漾,花二撂了摊子,她那储存大量激情的肉身不知该如何怒放。花二离开很长时间,她依旧未改抒情状。
花二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新居有鬼一说,出自好奇心,他才驱车前往。夜已深沉,小风透过车窗温柔地拍打他。通向新居的路面空无一人,色彩蓝黑,两旁的庄稼和稻草哗啦啦响个不停,兼并还有狐鸣狗叫,胆小者决不敢这个时辰经过这样的地方。花二一向胆大,对这些原野小伎俩根本没在意。人不在意什么,什么就变得一文不值。花二来了尿急,打开车门冲向黑咕隆咚的庄稼浇去,一个小东西大概被尿浇着,刺棱窜到庄稼深处。撒完尿,花二不紧不慢系上裤帘,抻了胳膊踢了腿慢腾腾进了车子,那姿态好似在晨练。见到花大,花二显得一脸不耐烦:
“哪里有什么鬼怪?我前后院绕行一整圈也没见到鬼影。”
“二弟,哥有必要诓你吗?就在刚才鬼还破天荒大笑呢,不信你问咱爹和春桃。”
花二没再争辩,可他坚信这个世界无鬼无怪,鬼怪都是人瞎编乱造出来的养口东西。他打开外门来到院心,把车子开出去。车子停在新居十米开外的地方,花二折身返回新居。他没进门,而是从两米高的后墙跳进来,脚落地面丝毫无响,双臂雄鹰展翅状背在身后。身子稳下来,他贴着墙边往后院几米高的望台上挪。望台是他孝顺老爹的礼物,站在望台上能望见远处的奇峰峻岭,还能望见县城那个清代起创建的天门寺。在距望台两米多远时,他如同一只敏捷的狸猫迅速蹿到望台旁。他在望台的一侧掩饰好身体,左瞧右看了会儿,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忽地上了望台。
人一站到望台上,房顶便一览无余。靠向翘檐边缘,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蜷在那里。花二顿时来了精神,匆忙下了望台,三两下爬上楼身旁侧一棵粗壮树体,手抓住一面翘檐,身子轻轻一跃,人就上了房顶。他在房顶身轻如燕地行走,唯恐惊动那东西。那东西始终没发现他,花二走到近前一把按住那东西,那东西身子直往前挣,企图挣脱花二的手。花二揪住披头散发往后一拽,那东西便仰面朝天暴露在花二面前。借着月光,花二看清那张五花六花的地图脸,那是一张人脸,突出的弯脸厚唇,让他一下子认出庐山真面目。他把对方拎拽下楼房,又拎拽到屋内。花二一松手,那人一下子瘫在地面上。
“花六,你这王八蛋为啥跑这来装神弄鬼?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五马分尸你,把你扔进对面的河沟里喂鱼虾。我花二一向说到做到,你到底说不说?”
花六垂头丧脑、两眼紧闭,一副视死如归样。花二心里一气,揪住花六的耳朵左右那么一拧,花六就俯首帖耳招了供。被赶出月红酒店的花六整天街头转悠,东讨一口饭西讨一口烟地过活,日子久了,身上的西装也破烂脏污得不成样子,变成拖布状。一天,他看见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停在月红酒店门前,连忙赶过去凑热闹,看从车上下个什么人,一看不要紧,他看到油光水滑的花东兴,之前在月红酒店打工时和他撞过面,听人说他是县官,打身边经过骨头肉酥成一团,手心一层层出汗,心里哆嗦着,还想小便。他慌、他喜,从小到大,他只见过金福那样的镇官,倭瓜面,手指甲藏着泥垢,话不过三句就骂娘,还特别能欺小凌弱。而眼前这个县官长相斯文,和人说话和善,身上还有那么丁点阳刚味。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咧开嘴傻笑,像马屁精那样直朝花东兴点头。大概是他的傻笑很惹眼,花东兴走过来伸出白皙的大手握住他,他潮湿的汗手接触到那双白皙的大手,犹如握住太上老君的神手。他感到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晚上,他相信自己不是做梦,而是活在真切的现实里。
花东兴进去老半天,花六还在月红酒店门前转悠,他饿得头晕眼花,这个时候谁给他笑脸,他就会紧密盯向谁。花东兴握了他的手,不嫌弃他是个破烂乞丐,待会儿乞讨点吃喝肯定有门。他一忽坐在台阶上,一忽摸摸亮得照影的轿车,一忽低头踩死几个蚂蚁连泥带土吃进肚子。遇到毛毛虫,他像遇到大餐,眼睛放了直,毛毛虫这家伙块头比蚂蚁大,吃到嘴里有嚼头,他没管嘴里一股土腥味,吧唧地嚼着。花东兴在客房里等一个叫慧慧的女人,等待中他信步来到窗下,凝神望向窗外,抽了根人家送给他的雪茄,花六所有的举动尽收眼帘。他觉得好奇,和慧慧床上撕滚舒服得抽魂拔心后,慧慧拿了钱鬼魂一样飘走,他穿好衣服也鬼魂一样飘到楼下。
“官爷,给点钱吧,给点吧。”花六黏糊糊凑上去。
花东兴看了眼左右,那时刚好中午,太阳火辣辣,行人比往日少许多。花东兴一眼瞧见地面上残余的蚂蚁尸体,皱了下剑眉又舒展开。前两天看完电影焦裕录,被焦裕录的事迹所感染,像当时学孔繁森那样信誓旦旦。那些日子他立誓要做个好县长,做个好公仆。回到家里干脆吃素,绷着脸要老婆撤掉桌子上的荤菜,津津有味地吃几样素菜,一连几天没吃荤,还特地吩咐老婆挖些苦菜蘸酱吃。从前胖老婆为减肥偶尔吃些苦菜,烦恼得他整天一副苦巴相,如今他亲自吩咐老婆挖苦菜吃,老婆被他吓得晚上睡觉起来好几次看他,唯恐他神经出问题拿刀宰了她。他一有特殊举动,老婆特别警惕,夜里睡觉老不踏实,老怕他拿刀子捅向她肥厚的脂肪。中午去食堂吃饭,把五菜一汤改为一菜一汤。汤是西葫芦鸡蛋,菜是素炒青椒土豆片。就餐的下属们每个都呈现苦瓜脸有样学样。一星期后,比学赶帮热潮变成发家治富热潮,焦裕录的形象逐渐于花东兴脑海淡漠,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复出,家里外面大鱼大肉、飞禽走肉、生猛海鲜呼啦啦被他唤来,老婆再次警惕,晚上几乎不敢合眼,实在支持不住,挪了被褥去别的房间住,门锁得很紧,外加一把宽大椅子顶在门口。
领导改了食谱恢复从前那种朱门酒肉,下属个个脸上披金带彩,吃相简直无法形容,个个都像饕餮的老母猪。回到办公室闲着没事干,张三就跟李四议论长工资的事。张三说得赶紧混个官衔,日后工资长好几级呢;李四说有能力做大老板去呀,那点工资连他妈女人的奶子都买不全,还指望养家糊口?张三仰脸大笑说李四目光短浅,熬上几个来回,长的工资就会翻倍,说县委机关干部那是全县的顶梁,顶梁骨瘦如柴,哪里还能为全县人民当好家站好岗。所以,只要人在县委机关,钞票会利滚利升值。
花东兴拾回一半学焦裕禄时的激情,另一半激情则是私心杂念。此前,他在马路上经常留意花六这样的乞丐,可惜没一个满意的,那些乞丐连说声谢谢都不会,别说日后歌功颂德他。眼下这个叫花子耳聪目慧,这样的叫花子打着灯笼难找,他眉开眼笑地凑过去,拉住花六一只又脏又臭的手,态度热情又温和。(其实他的手也没多干净,他的手刚摸完慧慧……)
两只脏污不同的手触碰一处,变得十分融洽和自然。
吃这东西多久了?
天天吃。
怪不得你忍饥挨饿,气色还不坏。
我想吃饭。
年轻轻的,咋不找份工作干?
干了,找了,被人家给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