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福拍了下脑门,心想,一定是这样。有了明确判断,金福在走廊里趁人不备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里大骂脑袋灌了铅,要是灵活一点不那么死心眼,要是路过月红酒店不那么清高,要是不太在意镇长这个职位,要是随和些,要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耳朵眼早刮进有关花二担任镇长的小风。一时间,他那怨,他那恨,他那满腔怒火山呼海啸地升了级,他当啷踢翻走廊里一个不锈钢垃圾桶,脚指头给踢得生疼。他咬牙切齿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花二讲话时,女秘书花春桃眼都不眨一下盯向前方,时不时和花二犀利的目光相撞,但她没回避,始终以敬仰方式凝望花二。花二虽说没什么文化,讲话却很幽默生动,人爱听。
比如他把自己比做拉套的马,把镇委会成员比作车,他说他这匹马拉车绝不会松套让后面的车身脱节;再比如他说现在政策好了,我们这些干部也想生活好些是不是?我们有的干部家里连个洗衣机都没有,电视机还是最初的黑白,一家五六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睡在一铺大炕上,你说晚上夫妻俩要是来了精神头弄出声音,全家人都跟着发臊不是?(哄笑)这说明我们花妖镇的经济比较落后,我们要搞些创收,让每月每人都有奖金。(掌声)当然,我们有的领导干部和群众脱了节,只顾自家住宽敞房屋、购置现代家具和现代家用电器,丝毫不考虑其他镇委会成员生活方面的疾苦,这样的领导干部迟早要被正义淘汰和唾弃。“淘汰”、“唾弃”两个词汇是花二新近从某本书上看到的,那本书上说跟不上时代,就要被时代所淘汰和唾弃。当时他只觉得“淘汰、唾弃”模样还可以,却不认得它们,回去查了被他翻得卷页的字典。从字典里认识了它们并了解到其中含义,花二兴奋至极,闭着眼睛默念数遍,当时花铁匠在身边,儿子一副怪模样,以为儿子信了佛,心里一阵安慰。信佛总比整天瞎鼓捣好,为不打扰儿子“念经”,他提了烟袋走出儿子房间。
台下人开始面面相觑,目光扫向金福,但很快挪开。金福毕竟是副镇长,找谁小脚,谁都得疼半个月。金福知道花二点的是他,坐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无法顶话。他家里的确很阔绰,虽说没住楼房,整个院落全是房子围成,房子全有翘檐,跟故宫里的房屋差不多,此外院子也很宽阔,和花二家从前的院落不相上下,里面设施也很时髦,有花园、有假山、有石雕,石雕是县城里一个老工匠所雕刻,那充当门神的狮子给工匠雕刻得活灵活现,老远望去,简直能以假乱真。
金福有时站在院落龇出参差不齐的牙满足地傻笑着,不过有时又会唉声叹气,他仰望一圈院落,觉得偌大宅院该有三宫六院搭配才完美,眼下不但没有三宫六院,里面活脱脱养个猪八戒,他不甘心,却不敢造次,不管哪个官衔上的一把手基本正统,要是没等当上镇长就翘尾巴,那会引起民愤,到时镇长的位子会很难到手。他索钱索得明白索得心安理得,别人也说不出啥,要是胡搞女人,势必彻底和镇长绝了缘。在花妖镇,人们普遍恨乱七八糟的偷情事,哪家出了贼不怕,要是哪家出了婊子或者嫖客,众人的唾沫都能把对方淹死。这是花妖镇自古以来形成的良好风气。也有传说,花妖镇是弥勒佛祖修身养性停留过的地方,要是给什么不洁物冲撞上会大难临头。从此花妖镇的男男女女个个本分,有不本分的,人们背地里就撺掇人整治一番。
前些年,一个姓花的寡妇和人私通,被人知道后一丝不挂地绑了,然后用烙铁烙寡妇的下身,当时金福清楚地记得,他爹金大牙还借机用柳条往寡妇的下身划拉下,一脸淫笑。金福想他爹也无耻了,咋没人烙呢?事隔多年他才明白,他爹是镇管员,大小事情,包括红白喜事都得他爹出面,要是得罪他爹,丧喜事都没得场面,他爹会找各种理由向人家收小费,说是什么管理费,说得头头是道,任凭谁都无懈可击。所以金大牙用柳条调戏寡妇时,人们都装了聋作了哑。从懂得当头目重要性的那日起,金福对官位崇敬得如同敬畏佛祖。寡妇被凌虐致死,花妖镇再没人敢做偷鸡摸狗的滥事。寡妇的冤死没人说公道话,也没人制裁凌虐者,在花妖镇,只要人们同心消灭的事,没人上报给司法部门。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花妖镇的墙就没透过风,因此寡妇只有到阴曹地府找阎王申冤了。那时候人们愚昧得简直令人啼笑皆非,谁穿件半袖衫或穿件露半截大腿的裙子,都会给人指指点点小半天。像花铁匠那种老古董都是守旧派,因此对新生事物极力排斥。
花二讲完旁敲侧击的话,目光死死落在金福身上,金福想躲开,又怕引来更多目光。索性他和花二的目光较上劲,任凭花二的目光扫射他。会议的最后一项是重新安排落实领导分管工作,花二清了清嗓子,瞅了眼花春桃,又瞅了眼金福,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从今天起,花春桃和金福的工作掉换一下,之前金副镇长管理的学校、服务行业、街道办事处,以及镇办工业等项工作全部移交给花春桃副镇长管理,花春桃副镇长管理的敬老院、拥军拥属管委会、扶贫中心、福利厂等项工作全部移交给金副镇长管理,大家应该没意见吧。”
台下鸦雀无声,比刚开会时还要安静,甚至都没人交头接耳。花二知道是自己的威力震慑住台下的同事,花二趁势说,没意见,就这么决定了,花副镇长年轻有为,是党内重点培养的领导干部,理所应当接管重任,大家说是不是啊?
花二的一番话,镇委书记很满意,毕竟新镇长把死寂沉沉的镇委会掀弄活泛,可仔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劲,花二没经过党组讨论作出这样的决定,还把他这个书记放在眼里吗?镇委书记汪明眨巴几下眼睛,又觉得花二做的有道理,花妖镇镇委会有个老规矩,凡是上级部门批调的领导干部,哪怕是副手,也会被镇委会的人高看一眼,何况是主管镇委会的花东兴副县长亲自提调的?又何况花二的官衔和自己等同呢?汪明没表态,等于放过花二的话,金福这边直向汪明眨眼睛,意思是要汪明否定花二的表决,汪明这个时候很顾全大局,脑袋里一直闪烁花东兴的影像,于是花东兴的影象深刻覆盖住金福的小动作。
花东兴对他日后返回省城高就起着决定性作用,要是评语好,上级领导会很重视他;要是评语不好,返回省城高就也会被人看不起,所以他放弃了金福,尽管平日里和金福的关系不错,有时候两个人还相互走动,但双方都明白,他们之间的走动不是友谊,纯属相互利用。金福是本地虎,对花妖镇每个角落清楚得了如指掌;汪明是省里派基层锻炼的干部,对花妖镇陌生得跟卫星脱轨一般,要想做出成绩返回省城肩负重任,身边缺少喉舌不行,先前花春桃父亲在位担任书记时,他这个副书记紧密尾随,但花春桃父亲天生不爱讲话,啥事到他嘴里都被及时咽进肚子。金福这个凡事藏不住的人几乎每天都有小报告,他从中获得不少基层信息。想到他们毕竟是种利用关系,他干脆垂头低眼装作没看见什么。不管金福的眼睛如何穿越,他就是不瞅不看。金福气得心里直骂汪明是没良心的兔崽子,枉费他往日厚待。
汪明一直吃食堂,吃得腻烦又生厌,尤其食堂里用猪油包的酸菜馅蒸饺,吃得他直想吐,还多了打嗝的毛病,哪怕是正在开会,只要汪明的嗝一上来,会议就得持续个把钟头,汪明会向大家拱手致歉,起身准备去办公室吃消化药。每每此刻,金福总是不动声色跟出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干蒸萝卜干,这玩意对控制打嗝十分奏效。汪明吃了几块果真不再打嗝,心里一阵感激金福。
人天生具备狼性和私欲本能,会议之前,汪明还在金福家有说有笑地吃了顿鲜亮可口的饺子,吃相极其随意,像金福一样盘腿坐在炕桌前,一口下咽一只饺子。一大盘饺子很快给汪明吃光,金福向屋外喊了句“屋里的”。“屋里的”是金福对老婆的称谓,久而久之,金福老婆几乎忘记自己的姓名。老婆听到金福喊“屋里的”,连忙离开灶台来到金福会客的屋子。老婆对招待客人很拿手,向饭桌上望一眼,心里便有数。
第二盘饺子端上来,汪明还是那副饿死鬼的吃相,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金福见了,心里既有蔑视又有同情,趁汪明低头吃饺子的空隙,目光里露出嘲笑,嘲笑过后,他又可怜起汪明这个外地汉来,嘴里不经意地溜出“吃好”又补充说,咱家饺子管够,屋里你嫂子包了几大盖帘呢。说者善意,听者却红了脸,汪明实在吃了太多的饺子,这会儿给金福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他笑了笑,住了筷子,抹了下油乎乎的嘴巴。其抹嘴巴方式和金福一模一样,和金福一模一样,也就等于和花妖镇民一模一样。下基层锻炼的几年,汪明完全融入群众之中,群众的一举一动全都照搬过来。闷热的夏天,大多数镇民习惯在外面摆放四脚矮桌,坐小板凳或蹲着吃饭,吃得热气腾腾,脸上的汗珠子和嘴巴上沾的油星混合一处,镇民就会抬手在脸上狠抹一把,末了向地面上甩甩手了事。
花二讲完话,汪明故意不瞅不看两旁,金福急出汗珠子,这时台下响起掌声,却没人回答什么。人们精得跟狐狸似的,都怕张口得罪金福,鼓掌就不同了,鼓掌是对领导的尊重,你金福再怎么奸诈也看不出破绽,日后也就没理由找谁小脚。花二之所以一上任给了金福下马威,是要告诉金福今后乖顺些,否则他即要施展更厉害的手段。至于临时把重点工作落实到花春桃肩上,是因为花春桃自始至终紧密盯着他讲话,所以他下意识地抬举了花春桃。其实花春桃上面还有个管理镇委会日常琐事的副镇长,按领导顺序,金福是第一任副镇长、花春桃是末任副镇长,而那个管理日常琐事的副镇长是二任。公布完这样的决定,三个副镇长全都形象迥异,金福首先瞪圆眼珠子想辩解什么,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大概是他意识到花二是个难惹的主,要想翻身明里绝对行不通,他得找机会放暗箭;二任副镇长单张子老实巴交地搓着手,脸上毫无表情,额头却出不少汗;花春桃听到花二的决定,先是满脸通红,后是一阵紧张,毕竟自己排行在单张子之后,花二委任她那么重要的工作,她感到骄傲又后怕,骄傲的是那些工作是花妖镇窗口工作,她来接管无疑是领导对她的信任,可是花二刚上任怎么敢轻易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她,莫非……
这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想入非非了。
后怕的是接过金福的工作,等于得罪金福。金福这个人她太了解,从父辈嘴里老早听到金福是个势利小人,整治谁,谁都无法喘气。父亲原是花妖镇镇委书记,镇委会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她早有所闻,父亲退位后经现在的镇委书记举荐,她进了镇委会,她人聪明能干,而且当时有个挺不错的大专文凭,又赶上镇委会缺少女领导,加上他父亲和新书记那层曾经上下级关系,她填补了女镇长的空缺。至于那个单张子她倒是毫无戒心,单张子人老实又不多言多嘴,跟谁都是和事老,也没野心,听说当年他在县城里当过教师,因为躲避校长丑女儿的纠缠,才请调到花妖镇镇委会做了镇委书记的秘书,也就是花春桃父亲的秘书,提拔他当上副镇长说起来还是花春桃父亲的功绩,因此花春桃对单张子一点都不怕。
花二当上花妖镇镇长,依然管理着月红酒店,不管在镇长办公室,还是在车上,时刻有人汇报月红酒店的状况,按理说既当领导又做买卖是行不通的,国家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可在花妖镇没人追究,上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不至于影响到镇委会的日常工作,花二把大部分业务交给副理,可账目上的事他还是每天晚上亲自过目,哪里有小误差,他能及时查对出,因此那个副经理对他是俯首帖耳,从不敢违背他任何意愿。尽管如此,花二还是忙得一头俩大,准备从县城聘请个有学历的业务主管。广告刚发出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花大在一个飞雪飘扬的上午回到花妖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