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攻略
2000年2月28日,举世瞩目的香港电讯争夺战终于尘埃落定,成立仅十个月的盈科数码动力【盈动】,一举击败了财雄势大的新加坡电信,鲸吞具有一百多年历史、资产比自己大一倍的巨无霸香港电讯,再次缔造了香港经济史上的新神话。
这是一场世纪攻略,其规模之大,涉款之多,费时之短,人事之复杂,过程之曲折,波澜壮阔,扣人心弦,简直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历史剧。
这场世纪攻略,是由香港电讯的大股东--英国大东电报局急于“嫁女”,将香港电讯五成四股权出手而引发的。
大东电报局成立于1869年,至今已有120多年的历史。在19世纪,大东是世界最大的电讯公司,拥有大规模舰队,在世界各地铺设海底电缆。1896年,全球每三里海底电缆,大东便占有一里。在英帝国全盛时期,大东电报局控制了印度、非洲、澳洲、新加坡等国和地区的电讯市场。随着大英帝国的衰落,大东的市场亦日趋萎缩。20世纪50年代,更被当时执政的工党收归国有,经营固定的网络和住宅电讯,离开了市场竞争,依靠政府补贴过日子。直到1985年保守党戴卓尔夫人上台,大东始恢复私有化。但积重虽返,偌大的跨国企业,竟然主要是依靠香港电讯这个“女儿”养活。
90年代以后,香港电讯市场开始走下坡路,风光不再。
首先,是专营权逐渐丧失。
1995年6月30日,固定电话专营权届满,市内流动电话由一家垄断变成八家竞争,利润被分薄。
1996年4月,港府重新检讨国际电讯专营权,除IDD直拨国际电话外,其他国际线路服务包括回拨和传真,不再属专营权范围。
1998年1月,特区政府宣布提前6年收回香港电讯的国际电话专营权,但给予67亿港元的补偿。至此,除了固网市场尚有百分之几十占有率外,香港电讯其余的专营权全部丧失。
其次,开拓中国内地电讯市场遥遥无期。
香港主权回归中国前后,大东高届不了解中国国情,竟然一厢情愿地觊觎中国电讯市场。
1988年,大东忍痛配售香港电讯一千万股予广东省邮电局;1989年,又把两成股权转让绐“中资”中信泰富;1994年,香港电讯换上首位华人大班张永霖。然而,中方不为所动。
1997年,香港主权回归中国以后,中信泰富的股权转至另一“中资”光大,再转至中国电信,大东再让出5.5%的股权予中国电信,并协议让其股权逐步增至三成,成为主要股东。同年,大东主席随首相贝里稚访华,又主动赞助25万英镑的通讯器材给中国。然而,由于电讯的敏感性,中国电讯市场始终不让外人染指。至此,大东高层彻底失望。
此外,由于资讯科技的进步,互联网方兴未艾,大东的重心也开始转向。大东行政总裁华礼士表示,出售电讯五成四控股权,只是配合集团的全球投资策略,由于大东有意专注商客户、数据传输及电子商贸三大业务,心讯基本业务如流动电话及固网等,与大东本身投资策略出现重大分歧,故集团其实早有出售电讯的念头。
基于上述三个方面的理由,太东董事局作出了出售股权的决定。
1999年12月20日,英国《太阳报》爆出一条消息,新加坡电信计划斥资90亿英镑【1千1百25亿港元】,向英国大东电报局收购香港电讯54%股权,每股收购价17元1角7仙,较该股20日收市价22港元,大幅拆让22%。
星洲电信为何如此重视香港电讯?
一方面,香港电讯虽然已经今非昔比,但仍是一只会生金蛋的鹅。现时,它拥有330万的本地电话用户,固网市场占有率达90%以上;国际电话市场占有率约50%,每年长途电话通话量达35亿分钟;流动电话客户近100万,市场占有率23%;还为45万客户提供网上服务,市场占有率达30%;互动电视客户9万户,宽频用户2万2千户,光纤覆盖率达80%。
香港电讯的盈利丰厚且稳定,它的总股本为1百19亿6千万元,每股净资产为3.18元,这几年,每股盈利均在1港元左右,市值高达3千亿港元。
另外,香港电讯可以享用大东的最新技术,是目前除日本、星洲外,拥有最先进电讯技术的亚洲企业。
另一方面,新加坡电信虽然资金充裕,技术先进,但亦如香港电讯一样,面临市场太小的问题。由于政府开放电讯市场,令星洲电信失去四成市场。星洲电信无意收复国内市场,但希望拓展国际市场,特别是亚洲市场,尤其是中国这个最大的市场。而要进入中国市场,最佳捷径就是并购香港电讯,因为香港电讯最贴近中国,并同样面对市场饱和、亟须出本土的问题。
在获得大东初步答允之后,新加坡总理吴作栋即致电香港特首董建华,就合并一事“打招呼”;星电信高层则亲自赴港,同香港电讯高层见面,表示收购股份将低于50%,并在星港两地设立总部。
星电信在提出收购前,还曾知会北京,并向中方承诺,集团与重组后的新香港电讯将会全力支持中国的电讯工业发展,包括技术和资金。
星电信要收购香港电讯的消息,引起港星两地的强烈反应。香港人不愿看到再有外国企业控制香港的龙头电讯公司,港府决策机构行政会议对合并计划表示保留,担心星电信大股东星洲政府间接控制香港固定通讯网络,而一般投资者则对两间公司性质相同,合并难收互补不足之效益存有置疑,因而反应冷淡。
新加坡与论对此事也表示不认同。新加坡《商业时报》曾刊登一篇未署名的文章,指出,即使纯以商业角度考虑,星电信要花上数倍资金买下香港电讯,根本是小题大做,因为电讯股价已贵得惊人,现阶段实不堪出击,早在新加坡电信向大东电报局“提亲”之前,李泽楷就曾向员工说过:“现时,盈动是全亚洲第三大互联网公司,但仍输给日本两间公司,将来,我们的目标是要积极发展互联网业务,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全亚洲最大的公司。”
他说的日本两间公司,一是孙正义的软库,市值7 300亿港元;二是重田康光的光通信,市值4 900亿港元。李泽楷很清楚,要超过这两间日本互联网公司,最快捷、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进行收购合并。
自大东电报局透露有意出售香港电讯的五成四股权之后,李泽楷就同核心高层进行认真的研究。大家的看法完全一致,以香港电讯之规模和宽频网络,定可令盈动短时间内成为“亚洲第一互联网公司”;但以盈动现时之实力,要鲸吞这样一个老而大的“巨无霸”,绝非易事。
据他们估计,大东急于“嫁女”,志在套现。当时,盈动虽然市值已超过2000亿元,但手头的现金却不多,要向大东收购香港电讯,首先要准备充足的“弹药”--现金。
早在1996年4月,也就是距离决定收购香港电讯的时间的4年前,李泽楷在香港的一次国际研讨会上,就以“香港在电讯业上的成就”为题,表示出他对电讯行业的高度关注。
他说:“香港位列世界最先进的电讯中心之一,为置身其间的商住阶层提供了多元化的先进选择,拥有电话线密度之高,世所称羡;而此乃香港能够吸引跨国企业建基于此,并成为区内国际贸易及金融中心的重要因素。”
李泽楷将香港在电讯业上的成就归功于三方面:【1】香港一直采用的是一个主张竞争的电讯政策。【2】在主张竞争之同时又能保持在技术上中立。【3】上述政策之所以能够推展,是因为业内的监管组织,电讯管理局【OFFA】,乃由一群专业人士坐镇之故。电讯局不会参与政策制定,保持独立,合乎香港电讯市场的利益。
纵观业内技术之多元和繁复,加上令人目眩的激剧变化,无论是香港或外地的电讯市场,也必须由具备良好佳绩的业内专才负责监管;而此专才更必须可以不受干扰,独立视事。
李泽楷指出,依照香港现行体制,各司级官员须按时转换职务。因此,若要求有关官员能够在任期内成为电讯监管专家,恐怕是有点强人所难。而这只是他先前提及,香港电讯业成功的第三个原因。近年来,科技发展神速,已对电讯业造成戏剧性的冲击。加上监管者的专才,配合以电讯管理局【OFTA】的独立性,使得整个香港电讯业受益匪浅。
李泽楷认为,电讯管理局【OFFA】所沿用的政策,在可见的将来,仍会让香港受惠。若引进任何新政策的话,仍当以保持香港的优势为大前提。这与其他深具竞争力的电讯市场,如美国、澳洲、新西兰等,是一致的。
李泽楷深信,在可见的将来,香港仍将在电讯业发展上,承前启后,继续守在前线。
就在盈动董事局为筹集巨款现金感到头痛的时候,却传来新加坡电信向大东“提亲”的消息,顿时打乱了李泽楷的计划。
困难时刻,李泽楷想起数年前他将卫视卖给梅铎引起北京不满的往事,中国政府对电讯业权异常的敏感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香港回归以后,中国政府早有收回香港电讯控制权的打算,可惜没有机会。此时,大东主动出售控股权,非但不找第二大股东中国电信,连招呼亦没打一声就同星洲电信“谈婚论嫁”,而这个星洲电信的大股东竟是新加坡政府,李泽楷断定,这笔生意肯定不会获得中国政府的认同--于是,他连夜拜会中国电信董事局。果然,中国电信对大东的做法非常不满,暗示盈动可以考虑出手。
稍后,李泽楷又拜访香港电讯的非执行董事、东亚银行副主席兼总裁李国宝,李氏亦支持盈动加入抢购行动.
中国电信和李国宝的鼓励,给李泽楷壮了胆。他决定“拦路抢亲”,“横刀夺爱”。
事关紧急,刻不容缓。李泽楷即刻同有“盈动猎手”之称的执行董事钟楚义飞往伦敦,要求会见大东董事局,以换股的方式并购香港电讯。可是,大东高层对李泽楷非常冷淡,只派一位非执行董事会见他。非执行董事没有权力答允,只能将李泽楷的要求转达董事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东老板们冷落李泽楷,并非不欢迎李泽楷“抢亲”,恰恰相反,李泽楷的行动正中其下怀。他们不出来见李泽楷,是为了吊一吊他的胃口,逼出一幕“双雄抢亲”剧,将“婚费”推高。
李泽楷明知是计,英国人“讲金不讲心”,但他既开了头,就要干到底,绝不能半途而废。
由伦敦回到香港正是农历新年前夕,李泽楷马不停蹄,即刻飞往北京。据说此行除了中国电信高层引荐之外,还有李国宝陪同。他们在北京会见了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戴相龙,希望给予支持。戴相龙和中银行长当即作出了肯定的答复。
农历新年期间,李泽楷再次飞赴英国,但仍然不得要领,却暴露了行踪。
父子狭路相逢
千禧年的第一天。
当第一线曙光照亮了维多利亚海港的一隅,在连接柴湾坟场那段蜿蜒的山路上,有一个孤身独行的身影,昂首阔步。他一只手揽着鲜花,另一只手则斜插在卡其布裤的口袋里,这个人便是李泽楷。
整夜未睡的他,不知是否因为刚换了发型,剪了个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爽利,还是因为青年人特有的用不完的精力,不但毫无倦意,甚至脸泛红光,好似怀抱着一种新时代的喜悦,以及盼望。而李泽楷那种掩不住的、沾沾自喜的心情,不单在脸上有所流露,就是在他脚踪过处,也是尘飞土扬,仿佛什么都安静不了,都在湍湍流动。
虽然家中聘有佣人,按时打扫墓园,并奉以鲜花果品,但他看着就禁不住皱眉,明显地不大满意。他把墓前摆放的东西重新整理,又拿出手绢,仔细揩抹着母亲的遗像,再把自己带来的白玫瑰及勿忘我放在墓前中央.就这样扰攘一番,已经10分钟过去。他看看腕表,打了个电话之后,倾前上半身,以右手捂着嘴角,向着母亲的遗照轻轻地耳语了一番,然后深深地一拜,挺直身子,便扬长而去。
1月1日这个公众假期,跟其他很多假期一样,对于李泽楷而言,不过又是一个不用按时上班的工作日。离开母亲的墓园后,他自行驱车到中环,那是花园道万国宝通银行大厦38楼,盈科数码动力有限公司的总部.他把车停好,走上地库的咖啡店买了四五杯饮品,才径自上楼。在大堂等候电梯时,还与保安员主动打招呼,说了句“Happy New Year”。
保安员礼貌地回话,对他说:“今天报上登载的都是您啊!”
他笑着道谢,显得异常高兴。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飘进保安员耳中的,还是他的连声多谢。
往后的4个星期天,他的踪影都在这里出现。
2000年2月10日,李氏家族拟收购香港电讯的消息,在伦敦市场传开。翌日,香港各大媒体大事转载。盈动、长和系及香港电讯等几家股票受此刺激,大幅上扬。
事缘消息披露这天,李嘉诚刚好与港府一位高层官员会面。对方很自然地提及此事,他却一头雾水,大惑不解。事实上,李泽楷从来没有告诉他有关香港电讯的收购行动。所以,李嘉诚虽然心感不妙,却仍信心十足地对该官员强调“绝无此事”。会后他正想致电儿子问个究竟,该港府官员已先行致电李泽楷,直言抱歉,并语重心长地指出:想不到他会坚守上市公平披露守则,就连这么重大的收购,也不告知老父。至此,他到底看清楚一个事实,这位带点跋扈骄扬,有点洋化的年轻人,原来倒是坚守信诺,公私分明。
那是2月11日的黄昏,李嘉诚在保镖的护送下,回到长江中心的办公室。李嘉诚思潮起伏,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想不到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竟然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由外人处得知。他劈头就拿起电话,对李泽楷严词质问……结果是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冲撞,各自以为理据充足,吵得热火朝天。
可怜的只是长江及盈科的员工,面对如此山雨欲来的气氛,明知隐隐然感到似有大事爆发,却是不明所以,不敢查问,也不敢议论,莫名其妙之余,唯有噤若寒蝉,低头默默地工作。
那边,感到极其刺激的,却是留守在盈动总部大厦门外的记者。对于骁勇善战的香港新闻界而言,这是百年难遇的世纪收购战。
李嘉诚纵横商场近半个世纪,万万料不到李泽楷这小子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公然捋新加坡政府的虎须。这是明显不过的挑衅行为呀!做生意的怎能如此四面树敌呢?他掷下电话,颓然坐在那张高背大班椅里。在渺远回忆中出现的,原本是亡妻庄月明的一张脸,忽然却换上了李泽楷的,两张脸容重叠,竟然出奇的相似。依稀仿佛,他想起1972年11月的一天,在他们夫妇俩的努力之下,长江实业正式上市时,小泽楷还未满6岁。
其实,当父亲的是由于爱子情切,才大发雷霆。他怕这头初生牛犊误闯虎口,心想他被人打败事小,误了多年努力,才不值得。当儿子的,也因为自觉父亲永远把他当作附属品,感到压力太重而极其沮丧,到了今天,竟似要窒息了。他揉了揉眼睛,在计算机键盘上乱按一轮,左手尾指恰巧按在“Esc”上面。就在此刻,他知道,他已是没有退路了,Escape与否已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一仗若不成功,他要付出的,将会是一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