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亚述的坊间,事情是这样被传说的——金发的少女猛地跳进一堆如恶狼般的胜战归来的亚述士兵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以自己小小手握住将军的杀人无数的巨斧,用陌生的语言对亚述史上近百年来最残暴的将军大呼小叫……
于是,不难想象,在当时艾薇这不顾一切冲上前的一幕,使得周围在场的贵族、士兵、民众包括大乌云本人,全部变为了化石。
艾薇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虽然她不记得大乌云本人的名字,大乌云却好像对她很熟悉。她一提那萨尔,他就仿佛更加确定了,张口就是,“原来是你,没礼貌的小丫头,你怎么从底比斯跑出来了!”
这一刻艾薇只觉得他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此亲切又好听。她语无伦次地把自己丢失宝石的事情向他形容了一番,他就拍拍自己的左胸口,爽朗地大笑,“好的!跟我辛纳来,我最喜欢拷问别人!”
于是艾薇就跟着他来到了营地的主帐。卫兵端了食物和酒上来,艾薇却完全无心享受,只是站在帐篷里,焦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辛纳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口酒,指指一边的席子,用埃及语对她说:“小丫头,你坐。虽然你很没礼貌,也没有半分姿色,但是那萨尔殿下却莫名地总罩着你。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要的东西我辛纳一定给你找回来。”
艾薇看看辛纳,忽略了他言语里的讽刺,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但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不安,只好不停地走动着,耳朵则下意识地立起来密切关注着帐外的动静。
门外突然传来士兵的报令声,艾薇猛地止了脚步,紧张地看向辛纳。辛纳示意她不要紧张,随即站了起来,用亚述语回复了一句。然后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士兵扣着一个人走进了帐篷,用力地推搡着他一下子将他摁倒在地上。膝盖被从反面踩着,脸却被强压着贴在地面,变了形。但是那乱糟糟的大胡子,貌似确实是那名调换她秘宝之钥的人!
辛纳看看艾薇,说:“我们来问,你可以回避。”
艾薇摇摇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导致节外生枝。辛纳耸耸肩,对身边的卫兵举了下酒瓶。卫兵忙不迭地一退身,下去取酒了。而眼前扣住那大胡子的士兵们,熟练地从外面不知什么地方陆续搬进来了竹凳、细绳、盐水、藤鞭、渔网和小刀。
艾薇觉得那一刻大胡子在和自己一起思考,联想这些东西的用途是什么。
辛纳又开始喝酒了。士兵阴笑着用亚述的语言继续说着,只见大胡子的两颗绿豆眼里弥漫起了越来越多的恐惧和紧张。接下来的数分钟,辛纳的帐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嚎叫、惨叫……然后,在大胡子被抽了若干鞭子、泼了几盆盐水、割了几片肉之后,辛纳放下了酒瓶。士兵转身跑了出去,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恭敬地拿着一个破破的泥制小容器跪下递向辛纳。大将军摇摇头,指指艾薇,他们就又把小容器转递送过来。
艾薇丝毫不客气,直接接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就是鼎鼎有名的“秘宝之钥”,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的存在。视线接触到那与众不同的淡淡蓝色与耀眼红色时,突然,全身感觉放松了下来,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眼眶不由变得湿了起来。
绝对,绝对不能再丢了。
这时,辛纳的雷声又传了过来,“小姑娘,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艾薇猛地一回头,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关于其他秘宝之钥的事情,她可真是半点头绪都没有。但是却又不敢如此贸然开口问辛纳。他再怎样说,也是亚述的大将军,虽然她之前一直都没看出来。况且,就算是有风之钥的信息,亚述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交给艾薇的。
只听从辛纳那边传来了异常爽朗的笑声,“你既然来了亚述,多半是来见我们殿下的吧!不过我告诉你,亚述的美女很多,以你的姿色,就算去了他也没时间理你。”
艾薇囧了。
“但既然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到你也算缘分。我就日行一善,带你去尼尼微吧?殿下现在就在那边。”
艾薇本来是要去首都的,但是这样听来,好像尼尼微才是现今亚述最大的城市,如果去了,她相信她一定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她又抬眼小心地打量了下辛纳,觉不出他的邀约下藏着什么阴谋。于是她便坦率地点点头,“辛纳,这次真的多谢你帮忙了!我正好也要去尼尼微。”
但是,就在艾薇随着辛纳及那些不可理喻的亚述士兵一同回到尼尼微的时候,却被卷入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横穿亚述的国土,一直向东,就可以到达位于底格里斯河河畔的尼尼微。这或许是艾薇在古代西亚目前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呈四方形,早前辛纳曾经自豪地介绍说,如果靠走的,从一侧到另一侧大约要花三天的时间。这种鬼话艾薇起初权当是吹牛了,但亲眼看到尼尼微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延绵不断的建筑时,她却信了一大半。
看到她有些震惊的样子,大乌云不由开始趁热打铁又指手画脚地补充说:“尼尼微是四大土丘的连接体,库杨积,即尼尼微的所在地只是其中的一座主城。若把迦拉、尼尼微、卡萨巴和卡兰里斯四大土丘连接在一起,才是尼尼微的准确定义,很大的。”
艾薇心里确实在赞叹,这么多年前就有了“都市圈”的概念,要是再修建上电车那还得了。她一边欣赏着尼尼微城的标志雄狮,一边打量着周围与埃及略有不同的建筑风格。怀抱着一点观光客的心情,她就这样一路随辛纳前行,一直来到了一座呈四方形的宽大的府邸前。艾薇好奇地歪歪头,看看辛纳,“将军府?”
辛纳理所应当地摇摇头,“这里可是尼尼微,我的府邸在亚述城。”他一边吩咐卫兵进去通报,一边对艾薇继续解释道,“这就是殿下在尼尼微的居所。”
艾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直紧张看见了那萨尔以后如何谈秘宝之钥的事情。
听了辛纳下属的通报,府邸里立刻有人匆匆出来,穿着白色长衫头系银色发饰的侍者恭敬地向辛纳拜礼,随即就让开了通路。辛纳雷鸣般地笑着,二话不说挺着胸就往里走,步子还得意地加快了几分,艾薇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踩着细石铺成的路径进了金黄色泥砖砌成的门墙后,眼前豁然开朗,白色的阶梯、精致的水池、错落层叠的建筑和点缀般穿插在各个建筑上层的花园。
那与埃及截然不同的画面。同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亚述的建筑风格受到巴比伦的影响更大,而巴比伦后世闻名天下的空中花园,却也有考证说雏形出于古亚述。耳边似乎还可以听到水声,那萨尔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放了几只鸟儿在院子里。去了翎羽,鸟儿飞不高,只是在水边扑腾着,漾起的水波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流金。艾薇不由有些出神,却突然被谁一个栗暴弹在脑袋上。她捂住额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摆明爱甩不甩的凝黑双眸。
“奈菲尔塔利,啊,竟然真的是你。你跑来这里做什么?”那萨尔身穿天蓝色的长袍,从左肩开始到腰部系着樱红色滚金的长巾,头顶戴着金色的发饰,手里则拿着一把茶色的羽扇。典型的亚述贵族的打扮。艾薇狠狠地瞪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眼。但虽然她已经明显地通过眼神表达了不满,那萨尔却干脆不把刚才那一下当回事,见她带着怨气地看回过来,他便又将微挑的双目移到一边,拿出扇子,扇一扇,开口便又是讽刺,“不会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吧?你可真是麻烦不断啊。”
他以为艾薇会如常跳脚地反驳他。但是她却没有,只是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又叹了口气缩了回去。那萨尔看看站在一边看戏的辛纳,大乌云耸耸肩,表示她一路上一直都这样,心事重重的。
那萨尔于是拉起艾薇的手,摇一摇,好像哄小孩子一般地问道:“怎么了小丫头,和本大人说说吧。”
艾薇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那萨尔关切的样子,“那天在底比斯的王宫里,你曾说过,若我拿到了水火之钥,自然会有人来接应我。”
那萨尔一愣,随即眉头皱了起来。还不等艾薇继续说,他已经推着她转了个身,用他轻快到令人起疑的语调说,“你都已经来了亚述,接应的人就不需要了。我带你四处转转,然后再谈秘宝之钥的事情吧。”
艾薇一愣,正想着如何回复那萨尔的话,突然门外传来卫兵恭敬的声音。那萨尔眼都不抬一下,“你先出去。”
卫兵稍微犹豫了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但是殿下……赫梯派了使者进来,陛下要您在三日内回到亚述城。”
赫梯。
听到这两个字,艾薇和那萨尔的眉头一起皱了起来,但是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在对方发现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那萨尔挠挠头发,对着艾薇点点头,“看来,得回一趟亚述城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我大约要一个月左右回来。我会派人照顾你的起居,你若有什么需求,我可以让尼尼微的市长帮助你。”
艾薇只思考了一秒,便回答道:“我和你一起去亚述城。”
那萨尔微微挑眉,仿佛艾薇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于是对还在门口战战兢兢待命的卫兵吩咐了一句:“你回给父王,我三天之内一定回去。”
古埃及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时期,中亚述第五位君主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一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而较为得到国王重用的王子不过两位,其中之一是恩利尔·库杜里·丹,今年三十三岁,是阿达德尼拉里一世正妻的儿子,排行第二,而二十四岁的萨尔玛·那萨尔排名第四,是国王一名已经去世的侧室的孩子。由于丹的兄长是庶出,再加上丹比较懂得左右逢源,在朝中拉拢了一批人脉,全亚述上下于是有不少人认定了丹必然会是第一继承人,未来亚述的掌管者。当然,与之对立的便是坚持以长幼加立,将第一王子立为继承人。也有很少一部分人力挺萨尔玛·那萨尔,但是他却对王位一事兴趣缺缺,似乎不管是谁要继位,他都丝毫不感兴趣。
但即便如此,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却依然很信任他,时常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任务。譬如这次的赫梯使者来访,还特意把他从尼尼微叫了回去。
埃及、赫梯与亚述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整个西亚地区,埃及与赫梯的势力最为强大。其他的周边国,或多或少都是在附属于某个势力,譬如努比亚之于埃及,或是叙利亚之于赫梯。但是亚述是不同的。它与埃及和赫梯在地理上都有一定距离,使得两国都无法轻易触及亚述。再加上赫梯与埃及近年来的争霸,更是无人顾及它的发展,这一切让它在过去的百年内得到了机会迅猛发展。
完善刑法,扩建城市,稳固政体,最为重要的是,发展军事。在埃及和赫梯没有反应过来前,亚述已经拥有了一支强大到足以自保的军队。只是,它仍然没有能力向西扩展,与两大帝国相抗衡。而就在这一刻,赫梯与埃及也注意到了这缓缓新起的威胁。
赫梯和埃及断然不会放任亚述发展,从而变为三国鼎立的复杂局面,也无法出兵攻打它使得另一方乘虚而入。因此,二者都不约而同地暂且使用了交好的手段,不时派出使者维护外交关系,并探听亚述动向。
处理好这两个国家派来的使者,便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既不能怠慢,也不能显出对某一方特别的屈膝。那萨尔每一次都被拉来做这件事情,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逐渐地也就成为了对西亚整个动向,赫梯、埃及二国最为熟悉的人士。
这一切都是艾薇在前往亚述城的马车里,听车外骑着马的辛纳如数家珍一般地唠叨。等他说完,一行人已经到了亚述城的门口。那萨尔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对艾薇说:“我要办些正事,你不太方便跟着,先让辛纳把你安顿起来。你要找我谈的事情,等我有空了再慢慢说。”
这次赫梯使者前来让城中如临大敌,那萨尔和辛纳二人都是忙得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艾薇依着辛纳的安排住进了将军府,然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能和他们见上面,艾薇百无聊赖,于是决定自己出门走走,顺便搜集下风之钥的信息。
告诉卫兵自己的去向后,艾薇就换上了亚述普通少年的装束,再用头巾把自己的头发裹了个严实。身材娇小的她,体型与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无异,省了她不少麻烦。就这样,她一头扎进了亚述城。与尼尼微不同,亚述城颇有政治中心的感觉,空气里总觉得多了几分庄重肃穆,少了几分娱乐轻松。路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各个阶级由穿着就可以一览无余。蓝色、红色与金色为主调的色彩给庄重的城市带来了几分华美。只是有时路过的带着血腥味的亚述士兵依然让艾薇感觉到十分的不适。
转了许久,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事,艾薇正觉得无聊想要回去,倒是听到城东似乎热闹了起来,打听之下才得知是日常的集市。亚述王室都偏好宝石,亚述城宝石的集市也就特别发达。对艾薇而言,这正是她寻找秘宝之钥的最佳途径。想到这里,艾薇便顺着人声走过去。越接近集市,人就越变越多,耳边叫卖声、讲价声不绝于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薇一路向东,因为她看到集市的另一端似乎有商人正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而他的摊位上摆着并不起眼但颇为罕见的珠宝原石。跟着可米托尔,积攒了不少宝石的知识,虽然还不能像那萨尔或者可米托尔一般直接就判断出宝石的产地、分级、好坏,却可以大致判断出不同宝石商人的格调。这位商人,显然对宝石很了解。她不想错过这条线索。
与此同时,集市中的另一位年轻人正在向西行去,他身穿黑衣,用黑色的头巾裹起头发,并遮住了一半的面孔,让人无从分辨他的身份。
充满亚述人的街道,拥挤狭小的集市,二人被缓慢流动的人群涌向不同的方向。突然,不知是谁在推搡,他们各自趔趄了一下,在抬头整理衣衫的那一刹,一抹熟悉的蓝色划过了彼此的视线。
艾薇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亚述市民们仍然在继续向不同方向涌去,而她的身体却似乎被某种奇异的执著拽住一般,怎么动也动不了。
只见得那双眸子的主人偏过头来,看向她,穿过缤纷凌乱的色彩,两抹视线毫不犹豫地交汇。然后,他慢慢地,来到她的面前,修长而带着骨感的手指撕开漆黑的头巾。阳光洒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冰蓝的眸子里流转出淡淡的光芒,衬托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显眼,俊逸的脸庞上依然带着从未消失过的戏谑与玩世不恭。
在另一个历史里,呵护她的人、被她背叛的人、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在未来的时空里,保护她的人、溺爱她的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看着她,优雅的声音划破长久的沉默,“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艾薇愣了很久,久到她又被周围的人撞了个趔趄,然后略有尴尬地被冰蓝眸子的主人带着笑意扶住为止。她连忙整理情绪,将表情调整为爱搭不理的样子后故作镇定地扔出来一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一点也不恼,却继续说了下去:“怎么这样快就忘记我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重了就会把她吓跑一样,“上次在底比斯集市见面的时候,你就那样跑过来,非说我是你的哥哥,还抱着我哭得像一个泪人。”
心底一紧,艾薇再也没办法假装镇定了,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由着他带着几分溺爱地拍拍带着一脸惊讶、迷茫、不解的她。
“我说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在亚述。”
亚述的人们继续向前涌动着,街角的商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艾薇用力地盯着他,双眼一刹都不敢离开,脑海中隆隆作响。
雅里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大脑在飞速地旋转,但是思绪却被略带着些嘲讽的中性声音打断了,“你这喜欢招蜂引蝶的架势还真是百年不变啊。”
艾薇回过头去,只见那萨尔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怨气地站在他们后面。
那冰蓝双眼的主人继续微笑,又打算用黑色的头巾将头发和脸围起来。那萨尔冷冰冰地甩给他一句:“别费这个工夫了,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这样的乔装瞒瞒别人还行,骗我有什么用吗?”
他顿了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萨尔,我这次只是顺便来逛逛,没想插手两国的政事,你有什么要紧事去找拉巴尔纳谈。”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谈,派那个拉巴尔纳来折磨我实在太不够意思!”那萨尔皱起眉,深黑的眼圈显得两个眼睛更加深邃,仿佛陷入了眼眶里去,“不过是例行的拜访,一件小事要确认三次,还要各种大小文书以及章程缛节,我要是有一点异议,他就大喊不敢做主,亚述没有诚意什么的。老子已经够了!”
“我很开心能见到你这样狼狈的样子。”对方似乎心情很好。
“该死,雅里!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到埃及去。”那萨尔几乎已经咬牙切齿了,“不要以为我们交情还不错老子就不敢拿你开刀。”
雅里依然是笑,冰蓝的眼睛里映出了艾薇满是迷茫的脸。他一伸手将艾薇拉了过去,硬是将她拉到自己身侧,仿佛她是他带来的人一般,“那萨尔,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很忙。”
那萨尔看了艾薇一眼,翻了个白眼,“忙着泡妞?”
“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雅里揽着艾薇作势要转身,那萨尔一把伸过手去将艾薇拉住,“这可不行,小丫头跟你走两天骨头可能都不剩了。”他手一用力,就将艾薇扯到自己的身边,“况且,她要在亚述出了什么问题,事情就复杂了。不过,很巧,这几天她正好住在我那里。你要是方便就还是乖乖地来亚述王城,你要是让我再继续对着你们那个拉巴尔纳,我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没说不去王城啊。”雅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道。那萨尔恶狠狠地瞪向他,他便继续平静地说,“这次使者名册上写着两个名字。”
“拉巴尔纳和塔利。”那萨尔又白了一眼,“你总不会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吧。告诉你,就算是你,进城的使者数目也不是想增加就能增加的。”
“塔利就是我。”
雅里和那萨尔的交情与政治无关,至少二人的相识是在完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发生的。那萨尔是一个喜欢云游各地、收集宝石的人,每每得到一丝半缕关于特殊原石的消息,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找个借口拉上辛纳冲过去。十年来也走遍了整个西亚的若干大城市。与雅里的相遇就是在赫梯一个较为重大的集市上。
那一次,那萨尔遇到一块非常珍贵的原石,他准备了很多钱,而且带着十二分的诚意,但是非常倒霉的是,那个商人是巴比伦人,还是一个带着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巴比伦人。巴比伦的商人向来不太看得起亚述商人,觉得他们的兴起多半是靠着背后国家强大的军队机器来支持。每每都是军队出去掠夺,商人在后面捡便宜,把战利品低价搜罗出来卖。因此,那萨尔说破了嘴皮子,出了天价,到最后那个巴比伦人就是不愿意卖。
后来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的雅里看不过去了,把那巴比伦人拉到一边没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地把原石贱价卖了。然后雅里一扬手,就那么将宝石送给了那萨尔。那萨尔一开始对他那种故作大方的样子咬牙切齿得不行,想着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捅了他。还是辛纳在旁边安慰说:“要是没有人家帮忙,你不就得不到这原石了。”
然后雅里说了一句让那萨尔彻底崩溃的话:“你要是喜欢,再多的宝石我都可以送给你,这是美丽的小姐应享有的特权。”就在那萨尔阴沉着脸握紧了腰侧的弯刀的时候,雅里转过头来雷打不动地微笑着,“不过我确实想听听,作为一个亚述商人,你对赫梯的集市有什么看法吗?”
后来才知道,雅里会出现在那个集市除了对商业的爱好以外,其实也是想了解一下各国对赫梯目前商业体系的看法。他叫人买了赫梯特有的好酒,邀请那萨尔和辛纳坐在哈图莎最好的馆子里畅聊了大半天。他们从集市聊到物资,再到军事,再到政治。两个人都觉得格外的相见恨晚、臭味相投。
到最后二人都是微醺,雅里便说:“若你不是亚述人,不如就来赫梯做事情。”
那萨尔也说:“我看你长得不像纯种的赫梯人,倒是来亚述给我做事情吧。”
二人语毕,相视,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杯来一口饮尽。
从未暴露过彼此的身份,亦从未交换过姓名,但是心底似乎在长久的交谈后对彼此的身份都有了些预感。因此后来那萨尔出访赫梯的时候,在王座的旁边再一次见到黑袍紫衬的雅里时,一点也没有惊讶。二人的关系,在没有政事纠纷的时候就成了海扯的损友。
在过去的五年里,二人一直没有断了来往。每每赫梯被埃及占了便宜,那萨尔就会一封书简过去大肆嘲笑雅里一番,反之,亚述宫廷产生什么变化,雅里也会托人带口信过来,“还是来赫梯给我干活吧,看你在亚述也玩不转。”
只是二人都颇有默契,从未让他们私人的交情影响到双方对政事的判断和决策。但是那萨尔知道这次不寻常,雅里从未亲自出使过亚述,这次虽然是用假身份出面,却依然说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处理。
那萨尔一边拉着一头雾水的艾薇,带着一脸闲适的雅里往宫殿走,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担忧。本以为埃及与赫梯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亚述可以高枕无忧一会儿,这番不知道雅里心里抱着什么打算。现在的亚述虽然已经比数十年前强大了许多,但是在赫梯与埃及面前却依然是一个刚刚兴起的萌芽。不管哪个国家威胁它,或者是刻意拉拢它,都会让它陷入与另一个国家为敌的困境。
于是,到了亚述城,那萨尔不管艾薇的抗议,匆匆忙忙地吩咐侍者把她带回休息的地方,然后转身就把雅里逼到一个角落,开门见山地就问了:“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统治者眨眨眼,俊秀的脸上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萨尔政治敏感度很好,见解也不错,但还是嫩了不少。他这样焦急的发问正是说明了心底的不安。雅里于是就四两拨千斤地回复道:“我说过了,我来和政事没什么关系。”
那萨尔一时无语,如同两枚乌亮石子的眼睛里摆明写了“不信”二字。
雅里淡笑,“我还有事,政事你去找拉巴尔纳。”说完,不等那萨尔回复,他便迈开步子,朝着艾薇离开的方向赶去。那萨尔气急败坏地想要跟上去,可又被匆匆来报的侍者纠缠住,非说拉巴尔纳大人说有要事求见。刚想摆脱侍者,拉巴尔纳颤颤巍巍的赫梯腔调的亚述语已经在自己耳边响起,“殿下——这件事情十分重要,关于赫梯向亚述出口哈图莎羚羊角的关税问题……”那萨尔还没有组织好语言敷衍,拉巴尔纳就好像事先设定好程序一般,絮絮叨叨地用官方语言说了下去,一抬首,雅里早已没了踪影。
艾薇心事重重地跟着侍者往宫殿深处走,身后突然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雅里淡淡的笑脸。月色涂抹在二人中间的空隙,他如同中音提琴般优雅的声音划过她的耳际,“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