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骤然如死般静寂。
罗妮塔觉得艾薇不会将她带回埃及,而一旦艾薇离开了代尔麦地那,她再也没有机会要挟她。不,如果有天艾薇想要回头来报复她,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罗妮塔本能地认为,自己不该给她留这个机会。于是,她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继续高亢地尖叫着:“我作为代尔麦地那第二地方官的女儿,我决不能容许你这样欺骗陛下。你根本不叫那萨尔,你是女人,你明明是一个叫奈菲尔塔利的女人!”
再也没有人说话,再也没有人移动。刚被从山谷里带过来的阿纳绯蒂被卫兵强迫着一起跪到地上。阿图看着艾薇的眼睛由慈爱转为质疑。
而他们的静默,却不是因为罗妮塔说话的内容,却是因为这样失礼的举动,突兀地出现在刚刚从队伍的最前方走到最后的年轻法老面前。
他骤然驻足,双唇抿起,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艾薇。而仅仅是这样微妙的动作,就让他周身所有的人,都垂下头去,看向地面,不敢看他。
除了艾薇,和几乎疯狂的罗妮塔。
“陛下,这是个女人,女人不能进入建筑院。她是个欺骗您的人,请您将她处死。”
罗妮塔跑到队伍中间,对着拉美西斯跪下,嘴里却从未停止地喊着这样的话。拉美西斯却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他只是看着艾薇,仿佛世上只有这一件事物是值得他关注的,其他全若细小的灰尘,不足挂齿。
艾薇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视线,阿图的视线,阿纳绯蒂的视线。脑海里一片混乱,只想着如果他命令别人抓她,她要怎样逃跑,阿纳绯蒂怎么办。越是想着,思绪就越不知所终,可头发猛地被抓住,头皮仿佛要被揪起一般,她被强迫着看向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慌张的脸,手指间乌黑的头发下隐隐闪着金色的光芒。
她无助地扬着小小的下巴,纤细的眉头微微蹙着,双眼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面孔。
晴空下,那双水蓝的眼睛宛若蔚蓝的大海。
“奈菲尔塔利……”他的声音轻轻地,融入吹过耳畔的风里。她甚至不确认他究竟是否说过这样一句话,因为他的下一句,力道适中而语气坚定,“那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是谁?”
阿图松了口气,连忙跑上前来,对拉美西斯恭敬地回复:“可能是工匠村里的女人,对陛下失敬了。”
“陛下……陛下!”罗妮塔依然在凄厉地叫着,“她明明是女的,她说她叫奈菲尔塔利!她这样说……”
“够了。”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法老的命令重若磐石。
“诋毁法老的臣子,拉下去,剪掉舌头,然后送到死亡谷。”
卫兵没有表情地架起罗妮塔,罗妮塔一脸惊恐,只是一边大哭一边重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罗妮塔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队伍前面跑回来,却竟始终未敢上前承认罗妮塔是他的女儿。
只过了数秒,周围就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与寂静。拉美西斯总算松开了扯住她头发的手,代之,他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微热的手指似乎过于用力,狠狠地嵌入她的皮肉里,错觉般,她竟感到他指尖微微地颤抖。
许久,他垂下头,视线轻柔地落在她不知所措的脸上。
“走吧,回底比斯。”
阳光倾斜过百年神殿卡尔纳克,光芒散落下来,巨大的石柱在地面上投射出交错的黑影。
文书官抱着西岸死亡之家送来的文书,恭敬地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朗读着。黑发的大祭司坐在厅中宽大的座椅之上,身体靠落在椅背,双手轻轻地搭在椅侧,黑曜石般的双眼里如常般带着似有若无的微微笑意。
从古实把艾薇公主送回来已经有一月的光景,“衣部”已经完成了尸体的净化,培尔·那非尔大约还有三日即可完成香料的填充,之后就会送到最后死亡之家进行最终木乃伊的制作。为了艾薇公主生命的轮回,神殿的祭祀从未停止,其规模和频次均已远远超过了“王家的女儿”——小公主的葬礼。
不应该这样的,在他们君臣相处的十年间,他从未见过他在王家葬礼上如此铺张浪费、感情行事,况且,他从不认为法老与那个“艾薇公主”间会有什么感情。这次法老的心思,他确实揣测不出来。礼塔赫轻轻呼了口气,文书官的声音一抖。年轻的祭司又戴上了微笑的面具,缓缓道:“和你没有关系。汇报得不错,下去吧。”
文书官收起莎草纸文件,拜礼,面对着礼塔赫倒着退了出去。
礼塔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视线凝滞着,仿佛想着什么事情,而突然急促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刚抬起头来,年迈的大祭司已经完成了拜礼、问安、开口一系列动作,直奔主题,“大人,秘宝之钥果然已经被调换了。”
礼塔赫猛地抬眼,依然温和的表情里已经蕴含了几分锐利,“差了几枚?”
“本来……”大祭司犹豫了一下,“本来我们以为已经凑齐了四枚,结果现在确认风之钥和地之钥早已经是假货。古实王子拉玛弓上的水之钥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保管起来了,哈特谢普苏特祭庙的火之钥还不知道。等陛下回来后,我们就立刻开始鉴定。”
礼塔赫揉了揉自己的额侧,“什么时候调换的?有没有线索?”
“对不起,应该是有段时间了。陛下登基前,或者更久。”
礼塔赫骤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臂似乎要狠狠地拍落在自己的椅侧,但是他却没有,只是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收回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说无论如何要得到这四枚秘宝之钥。”
大祭司噤若寒蝉,不敢回应。
他又是叹气,“算了,你准备好鉴定火之钥的相关事宜,让可米托尔早点回到底比斯。对掌管秘宝之钥的各位的处置,要等法老回来之后定论。”
大祭司踉踉跄跄地退下了。礼塔赫拿起莎草纸,在桌前落定。
世人只知道陛下视艾薇公主陵墓的修建为头等大事,然而他却知道,拉美西斯对秘宝之钥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一切。他嘱咐过,一定要拿到荷鲁斯之眼,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如果秘宝之钥已经被调换,那恐怕,荷鲁斯之眼早已落入了他人的手里。神庙精心守护了上百年的秘宝之钥莫名丢失,从未现身的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究竟会落入谁的手中。这个传说已经多年无人问津,而如今却被各国广为重视。水之钥出现在古实使得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流传多年的古老寓言在即将破碎的壁画上逐渐变得鲜活。礼塔赫的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他又展开了自己从古老神庙墙壁上抄写下来的寓言——
神秘的梦境扭曲时间。
荷鲁斯之眼的封印被拆解,时空的车轮滚滚向前。
命运将埃及推到悬崖之畔,抉择,奠基未来。
埃及的未来。
艾薇跟在拉美西斯身后。
他的马在队伍的前方,她的马就在他身后斜侧的位置,甚至在他亲卫队的前面。年轻的法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与她交谈。
从位于西岸的代尔麦地那回到底比斯王宫只需大约半日的光景,但是这半日的路程,却是艾薇最难熬的半日。经历了上午的那一场,心里是极度的紧张,虽然拉美西斯只是拉着她让她跟在身后,她却始终不敢松气,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
阳光如常炽烈,周围光秃秃的连个树影都没有。这帮在沙漠地带生活习惯了的人们似乎没有感觉。早前有卫兵上来报信,第一句寒暄的话竟然是今天是个舒爽的好天气,适宜出行。
听到这话的时候,艾薇觉得讽刺得可笑,但还未及笑出来,她已经被晒得有点恍惚了。
偏偏在她咬着牙保持清醒的时候,拉美西斯开始问话了。他让卫兵放慢脚步,拉开与他们二人的距离,但是他却并不回头看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她无关紧要的事情。
比如,他会问她的家在哪里。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
他似笑非笑地追问道:“哪个村,我对那一带还挺熟悉的。”
这几年天天跟叙利亚在那里较劲,他确实很熟悉。但是艾薇其实并不熟悉,她有些后悔,于是又说:“只是小时候住在哪里,后来因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和哥哥来了底比斯谋生。”
“你住在底比斯?”
她想了想,“之前一直待在底比斯,后来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的代尔麦地那。”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地吐出两个字,“说谎”。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两个字却响若雷鸣。艾薇不由下意识地感到压力,双手也就更用力地握住了眼前的缰绳。胸口发闷,眼前骤然泛起阵阵黑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的视线。而他却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波澜不兴,似乎失去了与她兜圈子的兴趣。
“你的样子,若曾在底比斯出现,我十年前、十五年前便会找到你。”
他的话淡漠而武断。艾薇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她了吗?为什么?
脑袋被晒得晕晕的,艾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他又继续发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在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艾薇只觉得眼前的他似乎特别的专注,甚至有几分紧张。然而她却已经无力思考,身体僵直,连额头都渐渐渗出冷汗。她的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只有意识还在勉强地运作,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陛下,请饶恕我。我确实是女人,我叫奈菲尔塔利。”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突然,她似乎觉得他的呼吸停止了那么一秒。而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向来从容不迫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那,你不认得我吗?”
肯定的语气里却似乎有几分不确定,而词句间已经有了些许不容置疑的逼迫。自她回到这个时空,他一直是那样地高高在上,淡漠地、冷静地,将周遭的一切置于一盘被他牢牢操控的棋局中。她从未听过他这样失控的声音,他略带焦急的断言,使得她几乎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那样在乎自己的年轻人。
他仿佛期待着她,作为奈菲尔塔利的个体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真的吗?
“可是,我从未见过陛下……”确实,在这个时空里,她从未以自己真身的样子见过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哼”了一声,“你第一眼就认出我了,甚至连一丝不确信都没有。我要听实话。”
呼吸已经有些急促,她的神经达到了最高的紧张程度,随着他回过头来又一次的质疑,彻底崩溃,“我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
“什么?”
熟悉的声音凝近而遥远,艾薇终于无法继续坚持,黑暗包围了她的视线,也包围了她的意识。手脚一片冰凉,她失去了平衡,斜着身子沿着马匹的侧面翻落下去。
黑暗里,却能感到温暖。
如果睁开眼,如果看着他,他就是一个毫不认识自己的陌生人。
而只有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醒来与睡去的边缘,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就仍然可以相信,他就是她的爱人,从未离开过她、向她承诺永远的爱的人。
每次睡去,她都是这样想的。若能梦到他,她宁愿永不醒来。而从未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令她感到真实。耳边似乎听到比非图的声音、礼塔赫的声音、孟图斯的声音。他们这样近,就好像是鲜活明朗的昨天。因此,她更舍不得醒来,若闭着眼,她就会一直待在她如此钟爱的昨天。
但是谁却毫不怜惜地摇着她的肩膀,命令一般地要她睁开眼睛。抱着她,如同禁锢一样地扣住她的肩膀。轻微的、柔软的声音,坚定的、强硬的命令。淡淡地飘进空气中,重重地划在心里。
“奈菲尔塔利,醒过来。”
奈菲尔塔利……是在叫她吗?
“醒过来了,殿下醒过来了!”
“太好了,快去告诉陛下!”
眼睛还未睁开,就听到耳边喜悦而嘈杂的人群声。脚步声四下散开,睁开眼,自己穿着洁白的长裙,胸前放着金色的圣甲虫,双手合十,躺在石制的台子上,周身堆满了祭祀的神器。眼前是高高站立的阿蒙拉神像,四周围满了衣着正式的祭司。
祭台上似乎捆绑着祭祀用的生物,礼塔赫手持祭祀的利刃,缓缓地回过头来。黑曜石的眼睛里映出艾薇虚弱的身影,他的笑容依旧犹如阳光流水。
若这是个梦,这将是她过去数百个日夜间最真实的梦。
“艾薇公主,欢迎您的归来。”
他这样说着,艾薇却蒙了。她伸手去拉自己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只是盖过了自己的脸颊。然而拾起额前的一绺,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染过的颜色已被洗去,透露出了柔嫩的金色。
礼塔赫微笑着,将手中的祭刀放下,走到她的身边,礼貌地向她鞠躬。
“欢迎您从欧西里斯神的住所归来。您的转生是神的恩赐,尼罗河的祈盼,法老的荣耀。陛下一直期望着您的归来。他之前一直守在您的身边,现在很快就会从底比斯王宫赶回来见您。”
艾薇想要直起身体,但是却虚弱得没有力气。礼塔赫连忙继续说道:“您崭新的肉身失去意识已经有三天的时间,身体必然比较脆弱。请您暂时留在这里,我们还需要完成祭祀的最后一个部分。”
三天时间……中暑之后竟然昏迷了足足三天。她看来真是累坏了,大概一直在熟睡吧。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你叫我什么?”
礼塔赫微笑着回答道:“艾薇公主,怎么了?”
艾薇一愣,皱着眉想否认。礼塔赫却仿佛拦住她的话一般,继续说了下去:“您刚从欧西里斯神的庇护下归来,一定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有陛下与诸神的祝福,您一定会很快就恢复原先的记忆。”
欧西里斯神的庇佑……
艾薇抬起头,看向自己周身。巨大的阿蒙拉神像冰冷地注视着远方,数百名祭司手持青葱的植物向她进行诚挚的祝福。初升的太阳将骄傲的光线横扫进空阔的神殿,空气中飘浮着金色的尘屑,远处随风飘来沉沉的低乐,大祭司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卡尔纳克上空,重复不止的繁冗祷词,祈求着艾薇公主的灵魂,回到她的肉体。
他们崇敬死亡。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是短暂的分别。死者可能通过试炼,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生者的身边。他们认为,她是艾薇公主灵魂的归来。
礼塔赫收起了温和的微笑,他拿起利刃双手合十,口中咏唱着祭司的咒文,刀锋向台子上迅速地落下去。那一刻,艾薇看到了一抹带着哀求的眼神,她踉跄地冲下自己躺着的地方,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他人的阻拦,她扑倒在礼塔赫身上,将年轻的祭司连拉带拽地扯到一旁。
祭刀掉在一边,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周围的祭司都惊呆了,他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看着他们,远处的礼乐声没有停止,厅内却是一片静寂。艾薇顾不得确认礼塔赫的情况,就匆忙地赶向祭台。年轻的少女被捆绑着,嘴被堵住,双眼惊恐地看着艾薇,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阿纳绯蒂……”艾薇慌忙用手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礼塔赫在她身后站了起来,他两边还是少年的年轻祭司小心地扶着他。他皱皱眉,温和地说:“艾薇公主,必须向阿蒙拉神献上我们的尊敬。这个女奴是纯洁的,请您让开,祭典很快就可以结束。”
“你说什么!”艾薇转过头来,身体护在阿纳绯蒂前面,“我不会让你们杀死她。”
礼塔赫抚着自己的额头,微笑间似乎闪过“真是麻烦了”这样的神情。他侧过头去,与旁边的人小声地嘱咐了几句。年轻的小祭司匆匆地转身跑了出去,礼塔赫又转过来对艾薇慢慢地说:“殿下,您在古实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请允许我们带您回到后面休息,祭祀的事情,您不用费心了……”
艾薇闻言,反而更加大力地用身体紧紧护住被堵住嘴的阿纳绯蒂,大声地说道:“我不是艾薇公主!我不是他的妹妹——”她的声音变得那样冰冷,就好像极地的雪水一样,激烈地流动着,冲撞在尖锐的岩石上,激起了剧烈的水花,“看着我的样子!”
她仰着头,神殿里她湛蓝的眼睛散发出一股妖冶的光芒。她直视着眼前全埃及上下最权重的第一先知,精致的眉头锋利地蹙起,“我的头发是金色的,我的眼睛是蓝色的。我从来就不是他的妹妹!”
整个大厅里祭司们骤然变得沉默,礼塔赫依然带着微笑,笑容却有些僵硬,“殿下,您一定是太累了,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一直很担心您。”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看来礼塔赫要将她的身份做戏到底。艾薇伸出手,指向身后的阿纳绯蒂,“我不管你们想要怎样,阿纳绯蒂不能杀。”
“殿下……”
“一个女奴而已,给她。”
淡漠的声音在偌大祭祀厅间缓缓地回荡,年轻的君主伫立在大厅的入口,金色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他如沐神光。周围的祭司纷纷弯下腰去,拜倒在地上。礼塔赫退开几步,恭敬地向他拜礼。艾薇仰起头来,水蓝的眼睛里映出法老的身影。
黄金的尤阿拉斯在他额顶闪耀着,他迈着步子,来到大厅的中央,孤独而颀长的影子落在青花石的地面上。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波澜不惊的语调下似乎隐藏着汹涌波涛。而他的面孔如常平静,琥珀色的眼睛扫过艾薇,又落到他身旁的礼塔赫身上。
他并未期待艾薇的回答,只是继续吩咐着,“你们下去吧,改用母羊继续祭祀。从今天开始,这个女奴是艾薇公主的财产。”
祭司们恭敬地应承着。礼塔赫一挥手,他们从祭台上将阿纳绯蒂放了下来,随即架着她,有秩序地向殿外退去。
“阿纳绯蒂——”艾薇有些担心地叫着她的名字,想要跟上去,但是却被拉美西斯伸手拦住。
“她是你的了,不会有人动她。”他似乎安慰一般地说着。
祭司们一个个地都离开了,就连礼塔赫也悄然退去。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依然伸手拦着她,或许,更似是揽着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厅那么大,他们却离得那么近。
“你回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垂下头,他看向她。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金色的短发,碧蓝的双眼。
她看着他陌生的神情,琥珀色眼里泛着轻柔的光芒。这是她处身于银发的艾薇公主时,未曾见过的样子。他知道她不是那名远去古实的艾薇公主,可他还是在刻意地强调她作为他妹妹的身份。
为什么?
明知贸然开口可能会让自己落入不必要的危险,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小心地措着辞,试探地说:“我……不是你想的艾薇公主。”
空气中一片凝滞的沉默。他的眼神难以捉摸,这种不安好像将她置于深邃的海底。
她紧张地继续说:“虽,虽然我有她的记忆,但我不是她。”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在听她的话,却不知不觉地拉紧了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愉悦,“奈菲尔塔利,你很快便知埃及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样的回答,到底算是怎样的意思?
他便松开了揽住她腰的手,代之拉住她的手,手指紧紧地与她相扣,拉着她来到了卡尔纳克神殿的入口。数百只公羊石塑连接着前往王宫的道路,夕阳渐渐由金转橙,不远处尼罗河水起落的声音宛若大地的呼吸。他带着得意的笑容,轻轻地垂首,看着她茫然的脸颊,径自地说着:“埃及是属于太阳的国度。这里有丰饶的土地、不息的尼罗河和忠诚的子民。”
他继续拉着她,走出神殿,沿着公羊连接的祭祀道,向底比斯王宫走去。夕阳即将落入尼罗河,蔚蓝的河水上映起一片赤橙,对面的西岸仿佛遥不可及。祭司们依然留在神殿,法老的卫兵不敢踏入祭祀道,只敢在外面远远地跟着。长长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继续说着:“我是埃及的法老,我拥有埃及。”他随即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隐抑着她久未见过的热情,仿佛他等了她好久,她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的话里依然带着王者的武断,但却始终带着某一份浅浅的不安,他的手抓得她很紧,紧到生疼。
他继续说着:“你留在埃及,留在哈比女神的身边,壮美的尼罗河畔,我的手侧。”他顿了顿,“总有一天,你会同我再一次一并走过这条道路,接受子民的祝福……”
他的话说得如此诚挚,艾薇却觉得格外置身事外。他并不知自己是谁。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谁而说,她要的不是这样一段没头没脑的话。然而问题没有问出口,他却又一次将她打断,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着她,言语里已经带有了几分决然,“奈菲尔塔利,我不想听到你的回复。我并未打算征求你的意见。”
心脏在狂妄地跳动着。
权力给了他资本,命令是他的职责。臣子们敬畏他的冷酷,子民们崇敬他的决断。一直以来,活得宛若午前的太阳般自信而耀眼,此生却从未像现在一般狼狈。
嘴里如常说着那样武断的话语,心里却紧张到无法呼吸。就连扣住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他若不用力,她便能感到他的脆弱。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只想让她看到自己最强的一面。
埃及是众神之国。法老则是万事万物的中心,集神圣与世俗于一体,沟通人世与神灵两界。法老是神的化身,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被所有埃及的子民所热爱。但他对神的存在始终半信半疑。
世间的事情都可以用道理来解释。战争的胜负,亚曼拉,安宁节,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阴谋。人生宛若棋局,身为帝王,他要掌控的就是这部名为国家的棋。而两件事情,他无法解释,也控制不了。一件事为命运,还有一件就是这位名为奈菲尔塔利的金发少女。
奈菲尔塔利,在埃及是一个并不少见的名字。
最美好的事物、最美丽的人,同时也是埃及唯一的王后、独一无二伟大的妻子的名字。
但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别含义,十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名字。似乎从未真正谋面,却在模糊的记忆间占据了他全部心思的少女。
说起来,一切就好像一个孩童的梦,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梦到她。梦到她与他坐在底比斯的集市,她与他站在深蓝的水池旁,梦到她与他一起参加奥帕特祭典——好像她一直陪伴着他,度过他的人生,她与他探讨外族人的问题,他与她分享自己的胸怀与策略。
梦境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在无限的重复里,开始影响他的决断。
接纳外国人为埃及王室服务,憎恨缇茜的女儿但从未痛下死手,以第七王子之位成为法老。
孤独惯了,他却信任了她。他们的过往如此真实,就好像她活生生地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们的命运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等他发现时候,自己已经对梦里的人动了心。期待在梦境中见到她,期待看到她展颜一笑。
她教他在池子里扔下硬币,许下愿望。他修建了他们一起去过的蓝色的莲池,扔无数个金色的硬币进去,默默念诵无数次同一个愿望。
逐渐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从那个时候起,他偷偷派人在底比斯寻找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女。但时光流逝,怎样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当不时的会面变成了习惯,心情就变得难以控制。他开始问她的名字。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最后一次真实的梦境里,他想提出让她来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他相信她的存在独立于他的幻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来到他的身旁。
但是,她却告诉他,他应该娶的奈菲尔塔利,是一个埃及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要他对她好,不遗余力。
一种极为强烈的、被玩弄的感觉攫走了全部理智。醒来后,他只觉得耻辱、愤怒,摔碎了床前的花瓶,拔出剑来将四周砍得一片零落。他肆意地嘲笑自己,竟对梦里的幻境动了真心。
“你就是个梦而已!一个荒谬、虚幻的梦而已!”
他如是叫着,抗拒着自己被扰乱的现实。
就在那一天,世界好像变了。梦里,她出现得少了。只是偶尔,可以隐隐看到她,一举肃清多克里和塔塔等一干朝中毒瘤的时候、穆莱村之战后、登基的时候……但是,她却只是站在清晨的大雾后,笑得赞许,却再也不来到他的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她再无回应。
之后,他便再也梦不到她了。
他突然怕了,他好像一个疯狂的教徒,拼命地履行着他们的承诺。只为再见到她,哪怕是梦也好,幻境也好。他如此虔诚,他相信,若她能感受得到,若有半点情意,她总会出现的。
但没有。
那段时间,每夜若不饮酒,就无法入睡。睡前总是期盼着做梦,而快要睡着时又怕梦不到。喝到疯狂时,不知抱了哪些女人,又砸坏了多少工匠心血之作。有次他醉了,迷乱中,竟将怀里的女人当成了她。他格外热情,喃喃地对她说着话,带着恳求一般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要我娶她,我便娶了。我不问为什么,你要怎样我都给你。别离开我,不要再这样消失不见……”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懂,但又受宠若惊,当早晨醒来时竟然不知死活地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他自然是大怒,立刻叫人将她拉出去斩首,曝尸西岸,任秃鹫咬啮了她的尸体。那女人是朝里贵族的独女,为这件事情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连礼塔赫都不由有些紧张,隐晦地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
他淡漠地看着窗外渐渐沉入尼罗河的夕阳。
他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不过是梦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不管怎样折磨自己,却感受不到活着的真实。然而带给他真实的人,却是存在于梦境中的虚幻。
千万人眼中最高贵、无忧的存在,活得这样矛盾、这样不堪。
他能做的,只有在清晨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到蓝色的莲池,背着身体,扔下一枚硬币。
多年之后,池中铺满了金币,池底美丽的蓝色被全部盖满。
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他突然意识到,她永远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不管自己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迷恋着她、恪守着他与她的一切诺言,她毕竟只是个梦而已。
距离第一次梦到她的第十年。有一天早上,他起身,太阳还没有升起。那一天,宫殿的外面少见地弥漫着薄薄的大雾。淡淡的白色缠绕在空气里,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柔软的棉絮,慢慢地、致命般地压入胸口。他突然觉得,或许,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她吧。他想笑,但是俊挺的眉头却不听指挥地锁着,无论如何都笑不出声来。一开口,言语却变成了命令——“把那池子里的金币都捞出来,送到祭司院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