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听孟图斯这样问,不由下意识地点点头。孟图斯不解地看向比非图,好像又要啰嗦地说些什么,比非图一伸手,指着远处的马厩说:“孟图斯,你去找两匹马过来。”
红发的青年顿了一下,然后利落地一欠身,当下就往那边跑了过去。趁这个工夫,比非图拉着艾薇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可是,他……”艾薇犹豫地回头看看专心一致地去牵马的孟图斯。
比非图皱皱眉,“我带你去奥帕特节,难道还要带着他这个啰嗦的人吗?”
“但是……”
“不许但是。”
“哦……”
有些武断的话语让艾薇一时语塞,他随即扬眉笑着,好像小孩子的计谋得逞一般,年轻的眼里跳跃着充满活力的光芒,“你就跟着我,让我带你看看我埃及最宏伟的节日,我带你去圣船首前问卜,带你在游行的队伍里和民众一起唱歌,带你品尝埃及最好的葡萄酒和最松软的面包,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我的祖国的。”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艾薇不由也笑了起来,暂时抛开了无法从梦中醒来的恐惧,一种莫名的信心涌了上来,“我会喜欢的。”
他们于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开心地向前走去。
晴朗的天空,湛蓝而高远。白色的云,好像一条条柔软而美丽的丝带,散落在剔透的蓝色里。微风拂过笔直指向天空的高大蕨类植物,阳光洒落在如黄金般闪着隐隐光芒的底比斯城。
艾薇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真实,不管是阳光落在白皙肌肤上略带灼热的感觉,或是风儿吹过面颊略带干燥的味道,她的手里传来他的手的热度,她的脑海里充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胸口里满溢着一种巨大的感情,好像要冲破她的身体,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于是她不回头,跟着他一直向前走去。
古埃及的一年被分为三个季度,尼罗河泛滥的阿赫特季,代表着耕种的派里特季以及意味着收获的苏穆季。在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举行的奥帕特节,是古代埃及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在那一天,阿蒙神的神像将从卡尔纳克神庙里被请出,置入花船顶部的神龛,再由祭司以及显赫的贵族们由肩扛着,从卡尔纳克神庙走到底比斯神庙。
以现在的算法,这段距离大约为三公里左右,一般来讲,道旁将会挤满祈愿和请求占卜的民众,而显贵与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也十分浩荡。
这是奥帕特节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往往节日的庆祝会持续二十天甚至更久,其间法老会分发大量的面包和酒给他的子民,以达成普天同庆的盛况。
艾薇所看到的,正是奥帕特节最为热闹的一部分。底比斯的民众们都穿着自己最整洁的衣服,熙熙攘攘地站在由卡尔纳克神庙通往底比斯神庙的道路两旁,炙热的阳光带不走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他们开心地交谈着,对即将到来的花船引颈以待。
在过来的路上,比非图从寻常百姓购买衣服的摊位上买了件干净的白色亚麻短衣换上。之后他满意地看着艾薇,嘟囔了一句:“现在就很合适了。”
艾薇愣愣地看着他。
他便笑,指指她,“每次见你,你都是白色的裙子,一尘不染的样子,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似的。”
艾薇继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拧过她的头,“别看我,你看,花船就要过来了。”
周围的人潮迸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由高官显贵以及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向这边走过来了!
为了显示对阿蒙神的尊敬,他们今日都是一袭白色的亚麻长衣,但是每人却戴着色彩丰富的各式首饰。艾薇不由被那些人们佩戴的装饰品深深吸引了,绿松石、橘红玛瑙、紫水晶、绿色土耳其玉、长石、青金石、石榴石、石英、珍珠母贝,镶嵌在银或象牙制成的手镯、颈饰、胸披、戒指上,色彩斑斓而炫目,却和谐与华美,艾薇仿佛落入了斑斓的百宝箱。
比非图以为她对这些达官显贵的身份好奇,于是就站在艾薇身边,耐心地为她介绍起队伍中的人。
“那一群额前有金色发饰的青年,是我的王兄王弟,那额前的发饰,是他们作为嫡系王储身份的象征。”
“身扛花船的这一列光头白衣戴长绿松石颈饰的人,是底比斯的祭司们。为了保持洁净,他们不可以蓄有任何毛发。”
“但是那个人,他就有一头好漂亮的长头发。”艾薇伸手过去,指向站在花船前方的黑发少年。少年的嘴角蕴含着微微的笑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闪着饱含智慧的光芒,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的中间,身上隐隐地晕出仿佛阳光流水一般的淡淡气息。
比非图笑着回答:“那是礼塔赫,卡尔纳克神庙的祭司,因为是我身边的人,会帮我处理一些政事,所以就还留着头发。”他顿了顿,“你不要因为他好看,就乱想。”
艾薇笑出了声,“我乱想什么啊,我还没说你……”脑海里突然划过了早前见到的珞,心里骤然有一丝不快,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于是强迫着自己抬头,继续看向游行的队伍,没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名少女。
她的宝石华丽耀眼,是整个队伍里最为奢华的,甚至比过了比非图的兄弟。她笑着,站在一个胡子花白、气质儒雅的男人身边,有些傲气地对着周围的民众挥挥手。
“那个,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吗?”她脱口而出,全然不顾自己的语气里有了些不快。比非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珞·珂布敏·多克里的那一刹,他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她不是我的恋人。”他握住艾薇的手用了些力气。
艾薇没有回话。
他不由有些恼了,双手扣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你不用怀疑。她的名字是珞·珂布敏·多克里,你难道没听说过相·多克里的事情吗?你没听说过多克里在朝的权力压过老臣西曼,没听说过他与将军塔塔勾结成党一手遮天,没听说过他私自贩卖军马给古实的反动势力?多克里趁着父王在外忙于征战,愈发嚣张。”
他几乎有些怒不可遏,“就连他的女儿,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女孩就能把百姓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的尾音被民众又一次亢奋的高呼吞了过去,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的不再是艾薇一直见到的那种纯净的、充满着怜惜的光芒,而是一种狠鸷的、阴霾的、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冰冷。
“我要杀死相·多克里,我只告诉你,你记住,或是隐忍、或是淡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除朝中的蛀虫,这样,法老的统治才会长久,民众的笑容才会永远像今天一样绽放。”
艾薇看着他,他的面孔骤然变得熟悉又陌生,凝近却又遥远。
他的心底,怀着如此宏大的梦想,他的心里有着埃及数万公顷的土地、有着无数的民众——她似乎可以看到,那条通往埃及至高权力的路,正在缓缓为他而展开。
他是为这个国家而存在的,他是属于这太阳王国的,神授之子。
这是他的宿命,不管这一路充满多少险阻、染满多少血腥、将会多么孤独,他必须走下去,没有人有权力阻拦他,更没有人有能力阻拦他……
胸口猛地一跳,牵动了每条神经,竟引出隐隐阵痛。她不由看向天空,深深吸气。
“陛下——”
“陛下万岁——”
“感激陛下赐予我们的面包和酒——”
法老?塞提出现在了游行的队伍里,他身边站着华贵雍雅的妇人,荷鲁斯的头饰和莲花的手杖暗示了她至高无上的身份。恢复了平静的比非图带着微笑,在艾薇耳边轻轻地介绍,“那位,是我的母后——图雅王后。”
艾薇颔首,眼里带着几分崇敬,而再往后看,她的身侧站着一名相貌较为奇特的女子。细嫩的白纱长裙将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了起来,颈间的黄金装饰更显高贵尊雅,深紫的眼影将眼睛衬托得细长而美丽,但是她与四周的景色与人物是不协调的。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或者尊贵,而是她的相貌。她的皮肤白得好似莲花,她的头发是美丽的银色,在阳光下闪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芒,而她的眼睛,则是浅浅的灰色,中间深黑的瞳仁甚至会显得有几分突兀。
但是艾薇却觉得她与自己是极为相像的。她们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却给人感觉就好像在一个全部是A的世界里,出现了两枚其他的字母。而她们就是那两枚孤单的其他。
她或许,也是掉落入这个梦中的人。
看出艾薇对那银发女子的好奇,比非图不由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那是伊笛殿下,我父王的侧室。”艾薇敏锐地从比非图的语气里听出暗藏着的隐隐蔑视。比非图心里并不敬重这位“伊笛殿下”。脑海里隐约记起之前他曾经说过的一名外国的女人,独占了他父亲的宠爱,妖言惑众,喧宾夺主。想必,说的就是这位伊笛殿下吧。
但是艾薇不觉得这个女人像比非图说的那么糟糕,她甚至在她身上读出了令人熟悉的感觉。
就在那一刻,被人群远远隔开的伊笛,仿佛感到什么一般望向了艾薇,浅灰色眼睛中细立的黑色瞳仁在看到艾薇的那一刻骤然缩紧,她从容的表情变得紧张而凝重,让艾薇几乎可以确认,她在看自己。
说不定,这是从梦中回到现实的契机。
艾薇的手心不由微微沁出汗水,她对比非图说:“我要和她说话。”
“你在说什么?”
她不转头,水蓝的眸子就好像生了根一般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伊笛殿下,“我要和她说话,请你帮我,我要和她说话!”
游行的队伍停下来了,塞提伸出双手示意民众安静下来。迈入中年的第十九王朝的第二位法老,奠定拉美西斯二世稳固江山的善战法老,他头上所戴的红白相间的王冠象征着上埃及与下埃及的“两权合一”,佩戴着在正式场合所需使用的假胡须,双臂交叉放于胸前,手里分别握着金钩和权杖。
他缓缓开口,厚重的声音带着一丝硬朗的嘶哑——
“阿蒙·拉神赋予埃及无穷的生机,
哈托尔女神用她神圣的角带给埃及热情的太阳,
荷鲁斯神捍卫着我们万物仰仗的正义,
欧西里斯神指引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国度,
属于太阳的国度。
让我们膜拜感激,
滋润万物的尼罗河,
肥沃丰饶的土地,
造就万世永存的埃及……”
民众们的欢呼如潮水般猛烈地袭来,塞提居高临下,如同雄狮一般,俯视着脚下处于一种过度兴奋状态的民众们。四周洋溢着过于激烈的情绪,艾薇艰难地向前挤去,她想要站到离花船更近一点的地方,不是为了争抢即将开始的问卜,不是为了看清楚塞提,她要靠近伊笛一些,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就在这一刻,一个与和谐气氛十分不和谐的叫喊声在人群中响起,那扭曲的、几近尖锐的声音引发了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欢愉的呼喊变为了恐惧的尖叫,人群开始莫名地骚乱了起来。
“巨蟒……巨蟒开始吞噬阿蒙·拉神……”
“太阳神要被巨蟒吞进腹中!”
周围的人疯狂地朝着与花船即将通过的甬道相反的方向涌去,拼命地寻找着各种掩体,艾薇瘦小的身体被人流挤来挤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手肘被比非图用力抓住,随即她就被卷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护在他的身边。
他的眼里也带着一丝焦急,“祭司院没有预测到这件事情,目前的情况十分不祥,你跟着我避避吧。”
艾薇不由有些不解,他便竖起一根指头指指天。艾薇随之抬起头,明明是正午时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然而,刺眼的金色阳光却就这样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艾薇眯起眼,迅速地扫向太阳,金色的圆轮仿佛被什么咬去了一口,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吞噬着,变为了浓浓的黑色。她垂下眼,方才强烈的金光仿佛依然刺激她的眼睛,眼前一片繁乱,眼球疼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但是她看到了,太阳正在慢慢消失,那是一个令人十分惊奇的景象,然而,不知为何,发自内心的,她仿佛并不惧怕这样的现象。而此时,眼前庆典已经乱成了一团,人们尖叫着,祈祷着,祭司们纷纷放下花船,疯也似的向四处散去,贵族、王子、大臣此时也都不顾一切地分散开来。不远处神庙廊下的暗影里,有人跪倒在地上,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恐慌。
猛地,脑海里有一个信息格外明确,“比非图,你要保护你的父王,可能会有危险。”
正要拉着她走开的比非图突然意识到了这点,他刚要看向塞提,却只见身边猛地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冲了出去,直奔花船上不及离开的塞提。
“该死!”比非图不由诅咒一声,他快速嘱咐一句让艾薇尽快避难,便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灵巧地躲避着疯狂的人群,快速地追着那瘦小的身影往花船上冲去。
艾薇连忙随着他的身影,一边小心地寻找人流中的缝隙,一边也向花船靠近。
只见比非图已经赶上了冲向塞提的刺客,他侧身挡在自己的父王前面,抽出宝剑,毫不留情地挥向那矮小的刺客。等等,那个刺客虽然蒙着脸,但是艾薇知道,那并非身材矮小,而……那是个孩子,或许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
这位刺客年纪虽小,但是却出手狠毒,剑剑都直奔比非图的要害,招招都足以致命。艾薇不由担心得几乎连呼吸都忘记,更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正犹豫间,身边又闪过一个人影,她紧张地看过去,却是红发的孟图斯。
她这才有些放心,孟图斯不愧是比非图身边的侍卫,他身手矫健,只几步就赶到了比非图的身边,二人一同用剑,很快就将那孩子逼到了绝地,将他的武器挑落在地。小孩不由低声诅咒,灵巧地扭转身形,从花船上一跃而下,直冲着艾薇的方向就跑了过来。
艾薇还来不及反应,那孩子似乎已经到了她的眼前,面孔完全被黑布遮掩,深陷的眼睛里不带有半丝感情,就好像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一般,他举起了右手,手指紧紧合拢、向前,仿佛要将眼前挡着道路的艾薇清除一般。
比非图已经变了脸色,他先孟图斯一步跟着也跳下了花船,嘴里不由快速地叫着:“孟图斯,保护父王,礼塔赫!礼塔赫!”
猛地,艾薇眼前一晃白色,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紧紧地扣住了那个孩子的手腕。少年紧闭的手指前是极为坚硬、几乎发黑的指甲,在被那只手挡住之前,这狰狞的黑色,离艾薇的胸口,只余数厘米。艾薇不由背脊一阵发寒,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仰首一看,替她挡过这一劫的竟然就是刚才伫立人群中如同阳光流水一般沉静的年轻祭司。
那名如同阳光一般温暖,却似流水一般冰冷的俊美少年,看着那个孩子,突然,露出一个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笑。那孩子一失神,只一秒,一把剑已从他后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随着剑身喷出来,落在艾薇洁白的裙子上,化为刺目的点点殷红。
“殿下,还不能杀他。”礼塔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宁静,如同从未被任何事情惊扰的溪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冷的姿态。
比非图正要将剑体抽出来,闻言,却停了手,但只考虑了一秒钟,他便又转动剑身,眼看着那个孩子一口鲜血渗过蒙面布,流淌下来。
“拉开。”他简单地下命令。
礼塔赫便拉起蒙面布一角,一用力,那孩子的面孔便暴露在渐渐暗去的阳光之下。
那是一张稚嫩的、极具外国风情的孩子的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陷,小小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嘴角流下的血已经渐渐化为黑色。
比非图不屑地哼了一声,将剑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已经自己服毒了。以色列人,居然连这样小的孩子都当做杀手来训练。”
礼塔赫跟着松开手,小孩的身体当即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一般,瘫软了下来,宛若一团稀软的泥,融入了艾薇面前的土里。礼塔赫对比非图恭敬地一拜,仿佛丝毫不介意死在自己脚下的只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他只是依然静静地展露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容,“殿下快去避避吧,等阿蒙·拉神出来之后再做打算。”
比非图“嗯”了一声,弯腰拉起刺客身上的衣布,淡漠地将自己剑上的血污抹净,随后收入身旁的剑鞘。然后对着艾薇伸出手来,“快,我们去避一避。”
那一刻,艾薇想微笑,然后将手递给他。但是动作却好像被某种东西紧紧地绷住,她动弹不得。她突然觉得,若她将手交给他,她或许……再也无法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了。
仰起头来,她似乎看到,太阳圆圆的形状正在慢慢地缺失,变为椭圆、半圆、新月形、到最后的一枚弧线……
光芒就此逝去,陆地上变为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猛地被谁拉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尚未回过神来,她就被掰着嘴,强迫性地灌下了什么液体。液体好像一条炙热的长蛇,顺延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坠落、灼烧着她的内脏,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弯下身去,却硬是被谁拽起来,指尖传来的力量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不,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只是她又一次能够集中精神地看向眼前。
她一直想要交谈的那名银发女子正站在自己的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瓶子,淡淡的灰色眸子正在担心地看着她。
比非图从一旁赶来,持剑的手微微用力,可以在手背上看到隐隐的青筋。英俊的脸上一阵躁怒,琥珀色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杀意,“伊笛殿下,这位是我重要的朋友,你给她喝了什么!”
伊笛没有看她,只是对着艾薇说:“你不属于这里,你若不回去,怕就会迷失在时空的夹缝,永远不能醒来。”
听了她的话,艾薇有些紧张,刚想开口发问,比非图已经上前一步,拨开伊笛扣住艾薇的手,挡在二人中间,冰冷地回话:“艾薇是我的人,伊笛殿下,你该回到父王身边。”
“艾薇……”伊笛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然后又仔细地看向艾薇,灰色的眸子一直探究地打量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深邃的眼眶、小巧却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精致的脸庞。她皮肤白皙,但是五官却又有一点点东方的感觉。她虽然瘦小,但是有一股极具爆发力的活力仿佛正隐隐掩在身体内侧。她拥有如同正午的阳光一般淡淡金色的直发,还有好像埃及的晴空一样蔚蓝的双眼。
那双眼睛,那双目光犀利、充满着智慧的眼睛,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但是,她自己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小瓶子,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但是,这怎么可能……”
“伊笛殿下,请回去。”比非图的声音里已经带有了命令的口吻。孟图斯和礼塔赫各上前一步,静静地站在比非图身侧,三个人戒备地将艾薇与缇茜隔离开来,全然不顾这个行为有失礼节。
伊笛却直勾勾地看着艾薇,不愿退让,“你喝了荷鲁斯之眼化成的液体,回想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快些回去吧。”
比非图与礼塔赫都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向艾薇。
艾薇伫立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双水蓝的眼睛被黑暗晕为了幽静的深蓝。这一刻,在其他人眼里,她仿佛没有呼吸。在四周一片纷乱的场景和人们喃喃的祈祷声里,她显得是这样静默、出尘、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比非图伸手过去,想要拉住她,指尖拂过她洁白的长裙,却好像只是碰触到空气一般。他有些慌了,不由又向前迫近了几步。
“艾薇,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说过,你要待在我身边吗?”
艾薇充满歉意地看着他。但是与他在一起越久,她就越感到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梦境,无法回到现实。于是她狠着心,不去看他。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
金光一缕又一缕地从天上洒落下来。艾薇伸出双手,看向自己的双臂,洁白的手臂在光线的照射下竟微微有些透明。比非图猛地眸子一紧,带着恨意地看向伊笛,“伊笛,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定叫你的女儿偿命。”
伊笛皱眉,摇头的时候只是缓缓叹息,“她本身就是虚幻的。她随着荷鲁斯之眼走了,我们能够剩下的,只是记忆的影子。”
“影子……”礼塔赫站在一边,看着渐渐露脸的阿蒙·拉神,在沙地上勾勒出他模糊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满脸焦急的比非图,“那是永远抓不到,终将被忽略的存在。”
比非图又转过头去,艾薇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前冲去,想要拉住她。可跑过去,接触到她的时候,却完全扑了空。
他冲过她逐渐消失的身影,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她身后的地面上。
艾薇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她的影子已经消失。而她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二人对视着。
比非图沉默地看着艾薇,琥珀色眼里映出她的样子。而很快,他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走了,我就忘记你。”
“嗯。”
他狠狠地说着:“不光是我,所有这里的人,都会忘记你,你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艾薇有些哽咽,但是她咬咬牙,说:“我知道。”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睁开眼睛,伸出手去,“可我不想忘记你,你知道吗?”
眼泪终于沿着脸颊落下,艾薇伸出手,半透明的手停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就仿佛与他相握在一起。
“嗯,我知道。”
光线穿过了艾薇的身体,她变得更加透明,更加缥缈。可她却觉得很舒服,好像落入了软软的大片棉花糖中,被托着飞了起来。
意识即将消逝时,她暗暗地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境,如果可能,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留在他旁边久一些,就好像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自然地与他相识,然后与他享受一起成长的感觉。
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宛若黑暗中的火花,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了无尽的虚无里。
睁眼时,她已经向后倒了过去,狠狠地摔坐在了地上。
前面还是那扇珠宝店的门,可刚才她明明已经走进去了的。晃晃脑袋,她扶着门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摔倒。
扶着门又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刚才在自己背后叫住自己的外国人。
“对了,我得问问他是不是父亲派来的人。”
可回过头去,刚才在身后紧张地叫着要她“不要进去”的那名年轻男子,已经消失无踪。
她歪着头,等了一会儿,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机场广播里响起了前往伦敦的登机提示声。她连忙拉着行李,快步地向登机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刚才自己摔倒的饰品店。远远看去,就连写着店名的招牌都有些模糊了。
那一跤摔得莫名其妙,爬起来,心里却好像丢失了一些珍贵的记忆。但是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她沮丧地挠挠头发,转身继续向头等舱登机口走去。
上了飞机,空乘帮助她把行李放在架子上,又给她端来了一杯水。她拿着水杯,看着上面透明的水纹发呆。
突然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刚才摔得太厉害,摔出了幻觉。就连那个把自己叫住的人,也是她幻听了。她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个毛病?
一紧张,她的手一抖,水杯突然倾斜了,里面的水全都洒到了坐在她旁边的人的胸口。
她局促地抬起头,看到那个人一双蓝色的眸子也看回自己。于是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方才的担忧都抛到了脑后。
“对不起。”
而就在此时,宿命的种子已被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