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春天终于迈着她迟缓的脚步走来了。李佳欣的精神从未有过的好，她每天除了上课、备课，看一些名著丰富自己的知识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进入四月份，李佳欣明显感觉日子过得快起来。她知道，高兴的时候，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只有痛苦的时候，才觉得度日如年。
过几天高英杰就要回来了，李佳欣心里想。虽然李佳欣对高英杰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也不会有激情澎湃缠绵悱恻的爱情，但是有人把他跟自己用红绳牵在一起，至少比一个人在人生路上走不孤单。虽然高英杰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年长几岁，还是能让李佳欣感受到被关爱。从高英杰的来信中，可以看出他是非常愿意跟李佳欣走到一起的。李佳欣想到这一点，觉得满足了。尽管高英杰家很穷，她认为这没什么，只要高英杰人品端正，知道疼爱她就足够了。她是无论如何不想攀高的。
今年的四月五号是清明节，李佳欣打算回家一趟上坟烧纸，顺便问问艳翠知不知道高英杰什么时候回来。李佳欣开学后给高英杰回过一封信，但是他一直没再来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复员太忙的原因？
清明节这天是星期五，李佳欣提前请好了假，她没等到天亮就出发了。她要到卧牛县城买一些果品带回去，因为清明上坟的多，也不知道村里买方便不方便。让李佳欣觉得幸运的是她没走多远，就碰上北峪口村的两个人赶着大车要到县城去赶集，他们很好心让她搭上了车。
“谢谢你们，你们认识我呀？”李佳欣问好心的赶车大哥。
“认识，你不是学校的老师嘛！孩子在学校念书，我到学校见过你。就你一个常住学校的老师，村里人都知道你，都说你教学好呢。”赶车大哥说。
“是吗？”李佳欣没想到社员们已经认可了她。
“今天不是星期天，你这是干什么去呀。”赶车大哥问。
“我请了假回去烧纸。”李佳欣说。
“噢。”赶车的大哥回应说。
大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卧牛县城，李佳欣谢过了赶车大哥，抓紧时间买了一些水果、蛋糕后，往红崖村走去。这条从卧牛县通往红崖村的路，李佳欣太熟悉了，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走。转眼好几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呀！不知怎么，李佳欣走着走着就想起以前的情景了。
到了柴庄，李佳欣还沉浸在一种感伤的情绪。这是不是古代诗人所说的“怀春”情结呢？
正在这时，街头拐弯一家门口的石墩上，一个正奶孩子的年轻妇女叫住了李佳欣。
“你是巧巧吗？”
李佳欣一愣，自从她跟着娘回红崖村后，除了去年师范毕业前下大雨那个晚上到柴庄找过一次哥哥，再也没有跟柴庄的人有过任何联系。这么多年了，谁会还认识她呢，并且说出了她以前的名字？
“你是？”李佳欣想不起来眼前的妇女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娘家就住在你家隔壁。我是柴旺的闺女，小名叫柴火妞。”奶孩子的妇女说。
“是吗？”李佳欣想起来了。她小时候住在柴庄时，没少跟柴火妞一起玩，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柴火妞的孩子都几个月了。
“她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李佳欣心想。柴火妞要是不提，可想不起眼前的人是她来。
“你跟你哥长得很像，跟你姐的走路姿势也像。一看你就能认出来是柴家的人。”柴火妞说。
李佳欣听了有些不高兴，心想自己早跟柴家没关系了。但是她再不高兴，也犯不着跟不经意邂逅的柴火妞露出情绪来。
李佳欣正打算跟柴火妞告辞，因为她还要赶路，就听柴火妞说：“你哥正好在我家帮着干活儿呢，我给你叫他去。”
李佳欣没反应过来，柴火妞就抱起孩子回家去了。
李佳欣正在踌躇时，柴少春从门里出来了。
“巧巧，真是你呀，我还不敢相信呢。”柴少春三步两步就到了李佳欣跟前。
李佳欣见哥哥老了不少，老气横秋的。
“你还好吗？”李佳欣问。
“巧巧，我正想找你呢，你竟然就来了。太好了，你跟我回家里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去了，我还赶着回去烧纸，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李佳欣说，她想不出哥哥会有什么要跟她说的。
“那你到柴火妞家里坐会儿？”柴少春又提议。
“算了吧。”李佳欣心想，有什么重要事需要坐下来谈呢。
柴少春见李佳欣急着要走，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谈了个当兵的对象？是真的吗？”
李佳欣一听柴少春这话，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
“巧巧，要是真的，我劝你跟那个人散了吧。那个人不行呀！”柴少春掷地有声地说。
李佳欣非常莫名其妙，哥哥何出此言呢？
“那个人是青冈的，叫高英杰，对吧！”柴少春的眼睛一直盯着李佳欣，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人们说的是不是真事。
李佳欣点了点头。
“估计你还不知道吧，他复员回来了，有四五天了。他复员的安置费一千多块钱没到家就输得一干二净，还搭上了衣服什么的。他这种人可是要不得呀！别看他长得相貌堂堂，看着不错，却是一个少有的大赌徒呀！”柴少春说“大赌徒”三个字的时候，拖着长音，显出他的态度来。
这个消息对于李佳欣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李佳欣差点昏过去。
“巧巧，你没想到吧。”柴少春看见李佳欣的表情，就猜到妹妹一直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高英杰赌博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佳欣有点儿不相信。
“咱们柴庄就有个当兵的，跟高英杰是战友，一道回来的。他说高英杰复员没回到家就赌博去了，结果一下子赌得什么都没了。柴庄这个当兵的不是外人，说起来跟咱们还是一大家子的。他亲眼所见，能假吗？听他说，高英杰嗜赌如命，平日就爱赌，手里只要有个钱，保准都拿去赌博，要不家里怎么穷得什么都没有呢？这样的人能要吗？”柴少春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李佳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巧巧，人家是在玩牌时无意中说出来的，说替高英杰找的那个红崖村当老师的女孩子可惜了。我听说后，心急死了。红崖村女孩子当老师的没听说还有谁啊？人家不知道你就是高英杰的对象，也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才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是怕你嫁错了人，给毁了呀，这两天正琢磨着怎么告诉你一声呢。巧巧，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千万要慎重考虑呀！”
李佳欣用手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了。但是哥哥还在说：“巧巧，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听说那个当兵的很会说，还……”
李佳欣觉得自己再待一会儿就真的倒要去了。她费了很大劲儿才说：“我知道了！我要走了，要不上坟就晚了！”说完开始抬起已经发软的双腿向北走。
“那你下来好好想想吧！我是你哥哥，不会骗你。你下来好好打听打听，千万别轻信那个当兵的话呀……”柴少春望着李佳欣的背影喊。
李佳欣走路有点踉踉跄跄的，但她心里清楚：不是哥哥，别人也不会多管闲事跟她说这番话的，哥哥的话不会有假。
李佳欣没有进红崖村，直接就奔了娘的坟地。到了坟地，顾不上看坟上长的是什么草，扎不扎人，就一头扑上去，放声大哭。
她哭娘为什么把她孤零零仍在这个世界上，哭阎王爷为什么不要她，哭她为什么有一个又一个的灾难？
……
李佳欣从来没有的嚎啕大哭，直到哭累了，声音才渐渐小下来。她的眼泪打湿了坟上的草，草像喝足了水一样，那么嫩绿；她的眼泪也打湿了快要复活的心，心像白纸一样，泡软了、浸坏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佳欣觉得身上冰凉，头发一绺一绺地总是扑到前额上迷住她的眼，后背上被“噼里啪啦”地打得很痛，腿脚有种被冰凉的水浮起来的感觉……已经近乎麻木的李佳欣翻转身子，仰面朝天——比黄豆还要大比帘子还要密的大雨点疯狂地打在她的脸上……
“哈哈哈”李佳欣笑起来，老天爷也为我掉泪了呀！娘呀，你知道吗？我把老天爷感动了。娘呀，你告诉我路，我去找你！
李佳欣想，通往“孟婆桥”的路不会有岔道口吧，娘会在桥那边等着她吗？还有姥娘，舅姥爷，他们见到她都应该特别高兴吧。见了面他们会说什么呢？
“闺女，凡事要往开了想呀！”李佳欣觉得真的听见了娘的声音。她开始四处寻找，相信娘肯定就在周围。但是大雨遮挡住了李佳欣的视线，她没有找到，她不得不站起来，到更远处寻找。
“闺女，凡事要往开了想呀！”不错，就是娘的声音，娘一定在前面，娘肯定是来领她来了。李佳欣这么想着就一直追着声音往前走。
“闺女，凡事要往开了想呀！”娘的声音还在前面！李佳欣走了很远，就是看不见娘的影子，她一下子急了，大喊：“娘，你在哪儿呀！”
“噗通”一声，李佳欣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了，一头栽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佳欣醒来的时候头很痛，身上也无力。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间小屋的炕上，屋里没有别人。
看着这陌生的环境，她努力回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就是想不起来。她咬了咬自己的指头，指头很疼，不错，自己还在活着。
李佳欣先用胳膊支撑着坐起来，刚要下炕，没留意旁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饭碗，“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这时候，外面跑进一个慌张的老太太来。
“闺女，你醒过来啦？”老太太问。
“我这是在哪儿呀？”
“你在我家，这是苏村。闺女，你下大雨晕倒在路边的地头上了。正好我家老头子赶车经过，把你救回来了。”老太太说。
“谢谢您们啦，您看，这——”李佳欣看着地上的碎碗片，不好意思，坚持要起来。
“闺女，你发烧了，烧还没有退，躺着吧。”老太太一边俯身捡碗片，一边说。
“闺女，你是哪个村的人呀？怎么会晕倒在野外呀？一天了，也不见有人找你。”老太太心里很奇怪。
李佳欣想，就是当时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找她。
李佳欣见外面黑乎乎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没有回答老太太的话，而是转口问：“我在您家多长时间了，大娘？”
“一天多了，天又快黑了。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你还什么东西也没吃呢！你吃什么，我给你弄点儿去。”
“大娘，您太好了。”李佳欣感动得眼睛有些泛潮。
老太太把碗碎片收集在簸箕里倒出去了。
李佳欣心想，天黑走不了了，明天就星期日了，必须赶回北峪口去。要不，到了星期一，学校该着急了。
不大工夫，老太太端着一碗姜糖水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老头。李佳欣觉得哪里面熟似的，就是想不起来。
“闺女，你终于醒了，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死了呢。”老头坐在炕边的凳子上看着李佳欣。
“你是哪个村的人呀？明天我把你送回去，估计家里找不着你挺着急的。”老头说。
“我是红崖村的。”
“老伴，我猜得怎么样？红崖村、大马岸村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倒地的方向像是从地里出来的，估计家远不了。”老头兴奋地转头看老太太。
“红崖村的呀？”老太太说。
看老两口的表情，似乎跟红崖村还挺熟似的，李佳欣于是问：“怎么，您们有熟人吗？”
“是，他当家子的老姐姐和老哥哥，都是红崖村的，可惜现在他们都没了。不过，估计你知道，他的老哥哥叫苏毅，一直在村里当村长来着。”老太太指着老头对李佳欣说。
李佳欣一听，眼泪掉了下来。怪不得老头进门的时候，李佳欣觉得眼熟呢。她想起来了，娘当初改嫁给米寿昌那一天，老头就去过家里。当时她不高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舅姥爷。没想到，十六年以后，他竟然救了她一命。
“怎么啦，孩子？”老两口见李佳欣哭了，不知所措。
“舅姥爷！”李佳欣哭着叫出来。
老两口被李佳欣叫得莫名其妙。
“舅姥爷，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巧巧，我是苏毅的外孙女。”李佳欣哭着说。
“是呀？”老头真没想到。他认真端详着李佳欣，我那时候见你，你还那么小，你现在不说，我可不敢认。老头用手比划着高度。
“这是如仙的孩子呀？”老太太也异常惊讶。
“孩子，快跟我们说说，你怎么会晕倒在路边呢？”老头着急地问。
“我回来给我娘上坟，哭得时间长了点儿，加上下雨了，可能有点发烧了。也可能是烧得有些迷糊，我总觉得我娘在前面似的，我就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倒了，就不记事了。”
“得亏你赶上把她救回来了，要是没人发现，还不把命搭在那儿！”老太太瞅了瞅老头，一种后怕的表情。
“也是孩子命大，要不是我的车坏在路上修了半天，下雨以前就赶回家了，那样，也就遇不上她了。”老头说。
“孩子，我腿脚不好，很少到红崖村去。你姥娘和舅姥爷死的时候去过，都没见你。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呀？”老头关切地问。
“我在北峪口村当老师。”李佳欣说。
“北峪口村呀？听说过，没去过。”老头说。“哎，别光说话了，去给孩子煮个鸡蛋吧。”老头扭过头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出去了。
“孩子，你还没成家吧，住学校吗？”老头问。
李佳欣想起高英杰来，她摇着头说：“没有，我住学校。”李佳欣敲了敲头，显得很难受。
“孩子，还是不舒服吧？”
“头有点疼。”
“那你喝了这碗姜糖水躺一会儿吧。”老头把碗端给李佳欣后，带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李佳欣的烧已经退下去了。李佳欣跟救了她一命的老人家告辞，然后往大马岸村走去。她要在回学校以前到艳翠的婆家一趟，跟她们说清退婚的事。
李佳欣已经下定决心跟高英杰断了，她绝对不能嫁给一个赌徒。
到了大马岸村，李佳欣才知道艳翠回了娘家，不在婆家。反正她婆婆在，跟她婆婆直接说了就行了。艳翠的婆婆一听李佳欣提出要跟高英杰断关系，急得她直喊老天爷。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英杰不是说你们挺好的吗？你还给他写过信呢。你这说不就不了，这是为什么呀？”
“我觉得不合适，听说他爱玩，喜欢玩个牌什么的，我可不喜欢。”李佳欣说得很委婉，但艳翠的婆婆还是听出来了，她的脸开始阴了下来，不说话了。看来李佳欣知道高英杰赌博的事了。
“巧巧呀，我劝你好好想想，别轻易说不了。高英杰是有一个毛病，喜欢玩。我们说说他，让他改了不就行了吗。你也知道，找个合适的不容易。你的家庭条件也——”
李佳欣没等艳翠的婆婆说完就问：“你知道他复员回来了吗？”
艳翠的婆婆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没到家就把安家费都赌输了吗？”
艳翠的婆婆摇了摇头。
“大娘，我真的感谢您的一片好心，看我无父无母的给我介绍对象。您说他家多穷我不在意，但是他要是整天赌博，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李佳欣的态度非常坚决。
“我说说他让他改了，以后好好过日子。”艳翠的婆婆劝说李佳欣。
李佳欣心想，有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宁愿不嫁人，也决不能跳进火海。
“大娘，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请您转告他吧，我们就此算了。他肯定会找个比我更好的。”
“这……”艳翠的婆婆还想说。李佳欣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大娘，真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今天还要赶回学校。艳翠回来了，替我问声好，我走了。”李佳欣说完，匆匆地走出了艳翠的婆家。
终于说出了这两天憋在心里的话，李佳欣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没有回红崖村，直接从大马岸村到耳朵山，然后一路向南朝北峪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