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李如芬见李佳欣一个人躺在学校的宿舍里,虚弱得几乎吹口气就能把她吹倒,很是不解。李佳欣,不,以前的米巧巧,上中学时,身体是多么壮呀。班里的脏活累活都是她抢着干,比男生干得都多,壮实得像头小牛,困难时期也没有见她怎么瘦过,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么弱不禁风了呢?
上师范以后,李如芬就不跟李佳欣在一个班了,渐渐地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自从学校里大搞社会主义教育以来,李如芬经常参加活动,更是忙得没时间找李佳欣。直到她听同学说李佳欣的姥娘去世了,才趁周末没课也没活动的时间过来看看李佳欣,安慰安慰她。她没想到李佳欣病倒了,整个模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啦,到医务室看过吗?”李如芬关切地问李佳欣。
“没大事,拉痢疾。”李佳欣说。
可能是姥娘去世后,心里难过,没有食欲,吃不下饭,又加上被同学排挤心情不好等原因,李佳欣的身体免疫力大大降低,不小心染上了病。也不知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几天时间李佳欣就瘦得不成样了。
“你请假回家吧,不行我去送你。”李如芬可怜李佳欣道。
李佳欣摇摇头,她没有家可回。姥娘没有了,她不知道该去哪儿。米家只是弟弟妹妹的家,而不是她的家。一想到后爹的样子,李佳欣心里就咯噔一下。她不在“家”还好,如果每天在米寿昌的眼皮底下,那么日子就会像点着的炸药包一样,而她就是那根导火索,这一点李佳欣很清楚。她不愿意看到后爹那张邪恶的面容,也不愿意看见娘满身的伤疤和整天哭泣的眼睛。
“可你?”李如芬不放心李佳欣。卧牛县中那个意气风发、刚强自信、充满朝气的米巧巧消失了,仅有的是现在的神情恍惚、体弱生病、无家可归的李佳欣。李如芬十分同情李佳欣,但是除了安慰她几句外,也无能为力。
“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李佳欣对李如芬说的是真心话。现在的李佳欣早就被“夺权斗争”的学生头目夺下“权”来。她的宣传委员职位被贫下中农出身的董国鸾夺去了不说,还被打入“保皇派”!原因就是她不反对老师。同学们都跟着袁荣芬一伙儿人孤立她,打击她。
李佳欣不明白,她不愿意批斗老师错了吗?
定关师范学校的阶级斗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形势发展快得惊人。最初还只是思想上进行反省教育,后来就变成了“真正的革命斗争”——比同学们听说过的解放前斗地主分田地还要激烈的斗争。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李佳欣不明白什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同学告诉她,“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这些当权派的人,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在下面的,有已经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也有漏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有在上面的,有在社、区、县、地、甚至有在省和中央部门工作的一些反对搞社会主义的人”。对于这些人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全国各地都在响应中央号召开展斗争。李佳欣听同学讲得云里雾里,似乎这个时代已经四面楚歌似的,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就能砸中一大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我国城市和农村都存在着严重的、尖锐的斗争。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反对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企图用‘和平演变’的方式,恢复资本主义。这种阶级斗争势必反映到党内。有些社、队、企业、单位的领导,受到腐蚀,或者被篡夺’”,所以我们要贯彻执行“‘党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各项决定,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抓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斗争这个纲’。要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坚持下去,进行到底,绝对不能松劲’”。斗争会上,袁荣芬滔滔不绝、义愤填膺地站在主席台上说。
主席台下鸦雀无声,人们不敢对“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有半点微词。
“在运动和斗争过程中,要发动贫下中农,组织阶级队伍,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逐步形成领导核心,同他们一道工作。不要冷冷清清,不要神秘化,不要只在少数人当中活动”,“对犯错误的干部要采取‘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前进、团结对敌’的政策!‘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或者斗争使矛盾得到解决,从而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对待错误性质严重、领导权由阶级异己分子或蜕化变质分子把持的,要夺权。对钻进来的反革命分子、地主富农和其他坏分子,都要开除党籍!”
袁荣芬把从报纸上搬来的一套套词汇现学现卖讲给大家,同学们没有几个能领会党中央的真正精神。但是,都明确认识一点:谁不起来进行“革命斗争”,谁就是“反革命分子”,至少也是有嫌疑!换句话说,谁不服从以袁荣芬为首的“革命”领导的指挥,谁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危险分子。
定关师范学校的头号“反革命分子”就是孙子平老师。学校对他的斗争早就不限于思想清查了。孙子平的人身自由开始受到限制,不允许他随意出入校园。每次批斗大会都要他深刻检讨,到最后还要对全体人员大声喊:“我有罪,我是修正主义分子,我是反革命分子!”
和孙子平老师有一样命运的有许多老师。就是当初让袁荣芬坐上班长位置的班主任张琴老师也成了袁荣芬等人的批斗对象。如今的袁荣芬可是不得了,振臂一挥,响应者一片。她光荣的贫下中农阶级成分和多年的干部经验让她很快到了斗争浪潮尖上。别看她是个女生,那气势,十个男人也顶不上。袁荣芬说一不二,威风凛凛,气势压人,早就不把一手栽培她的班主任放在眼里了。
李佳欣从来没有觉出老师们哪里像“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革命分子”。老师们除了上课,也没见搞什么活动,所以李佳欣很同情老师们的遭遇。当同学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远离老师时,李佳欣还和以前一样,和老师保持正常的师生关系。
李佳欣没有预料到她的态度惹怒了袁荣芬,本来袁荣芬就对她有敌对情绪,现在见她同情老师,毫无疑问就是“反革命分子”的人,是“小牛鬼蛇神”,所以也要列为审查的对象。于是,李佳欣的人身自由也开始受到限制——她走到哪里,干什么都会有人监督。哪怕李佳欣扔掉一张纸条,都会有人捡起来看看是不是反动言论。
“李佳欣的身份就注定了政治不纯洁,也不知道中学时候她是怎样入团的?该把她开除团籍才对。”董国鸾在袁荣芬面前愤愤地说。她唯恐火烧得不旺,李佳欣被打击得不够。
袁荣芬不用说话,同学们都疏远李佳欣了。因为谁都不愿意成为被打击的对象。政治帽子戴上容易,摘掉难。如果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估计一辈子也没办法洗清罪名了。
李佳欣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孤雁,感到孤独、失落,她觉得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日子越来越没有意思。她对学校生活的兴趣在一点点丧失,心中一直追求的上学梦在不知不觉中破灭了,从热爱到厌恶,最后竟生出辍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