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关师范学校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它在1932年就建校了,抗日战争时期曾经一度被迫关闭。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很长一段时期就驻在定关师范学校,当时的学校校长因为领导革命英勇就义。定关城解放时,解放军就驻扎在定关师范学校。所以后来定关师范学校一直被作为革命教育的基地,这里也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爱国青年。定关师范学校也因为学生们政治敏感、思想活跃、热情高涨、充满活力远近闻名。
但是,李佳欣却觉得定关师范学校没有她预想的好。
在李佳欣的想象中,每天早晨,校园里都应该是琅琅的读书声;每天傍晚,操场上都应该是同学们运动锻炼的身影。老师们都应该是一心教书兢兢业业无私奉献,学生们都应该是一心学习专心致志孜孜追求。与学校的参天大树、青砖校舍以及深邃的历史相匹配的应该是治学谨严、求真务实的校风。然而,李佳欣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师们三天两头进行政治学习,教学科研成了形式;同学们都热衷于阶级斗争,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学校应该有的学习景象越来越难看到,每天按时上课的同学聊聊无几,整个校园几乎成了搞政治活动的前沿阵地。
1964年12月的一个星期二上午,李佳欣去上语文课,发现教室里只来了十一个人。据说大部分同学都在袁荣芬的带领下准备“思想反省大会”去了。看看教室里来上课的,都是被袁荣芬等人疏远的同学,他们有爱学习的,有没地方去的。因为这些人不是贫下中农,“没有资格”参加政治活动。
孙子平老师看着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寥寥几个人,很无奈地摇摇头。他又等了几分钟,见再没学生来,就开始讲课。
孙子平老师40多岁,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他博学多才,治学严谨,为人谦逊,讲课又好,所以一直很受学生们的喜欢。不过,最近有消息说,孙子平老师有亲戚在台湾,建国后他被迫从北京来到定关这个小地方教学;也有的说孙子平老师解放前曾经在定关一带参见过地下组织,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新中国成立后,就放弃了回北京的机会;还有的说孙子平老师身世不好,属于被调查的对象……总之,关于孙子平老师的消息满天飞,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不清楚。现在学生们大多谁的课都不怎么去上,像孙子平老师这样历史不清楚的老师,他们更是不去上了。
孙子平老师不知道,他认真讲课的时候,他的一些学生正在精心准备如何让他清理思想交代问题的“反省”大会。跟孙子平老师一样遭遇的,学校还有李华、张占全两位“历史有问题”的老师。
“李佳欣,你来说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含义。”孙子平老师正在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讲到关键地方让李佳欣站起来回答问题,想听听学生对这句话的理解。
李佳欣是孙子平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李佳欣聪明、心细,上课听讲认真,有正义感,责任心强,不论什么时候交给她任务保准都能让人放心。但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心事重重落落寡欢,不如其他的班干部活跃,可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很好,受其他班干部排挤的原因吧。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在天下人忧虑之前忧虑,在天下人快乐之后快乐。我想它表达了作者范仲淹忧国忧民为天下百姓谋的政治抱负和生活态度。”
“说得不错,这句既是范仲淹的自勉,又是与友人共勉的话,是千古流传的名言名句。它表达了一种把国家、民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为天下百姓幸福着想的精神。不是心系民生胸怀伟志的人,是不可能发出这样的慨叹的!”
“老师,您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为国家分忧呢?”王翠霞用细细的声音问。她不明白她学习一直很好,为什么就入不了团。至于国家形势,就更捉摸不透。到处都在抓阶级斗争,学生都不学习了,怎么可能出人才呢?
“是呀,作为有理想的青年,一定要有忧患意识。尤其是现阶段,国家发展受到了挫折。不过我们要相信党中央,相信国家有一大批像范仲淹这样爱国志士,国家一定会好起来的。”孙子平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作为老师,一直是正面引导学生,让学生乐观地面对社会现实。
“当当当”下课的钟声响了,孙子平老师收好课本,准备回宿舍。他一个人住在学校后面的单身宿舍里,据说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北京。
李佳欣和王翠霞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帮老师拿东西。班里也只有李佳欣和王翠霞跟孙子平老师走得近,其他同学都怕惹麻烦。其实同学们不光对孙子平老师疏远了,对待班主任张琴老师,也不像刚入学时那样敬重了。袁荣芬和胡永波他们经常越过班主任向上级反映问题,他们的话似乎比老师的话越来越有分量似的。谁要是不听袁荣芬他们的话,谁就会遭到排挤,所以大部分学生不敢亲近老师了。
“老师,您在定关师范待多少年了?”王翠霞性子比较直,好奇心也很强,肚子里不藏事,有问题就想问,她想知道有关孙老师的传言是否是真的。
“十三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孙子平老师慨叹道。
“您为什么不回北京呀,听说您是北京人。”王翠霞又问。
“人生呀,不总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你们现在还年轻,过二十多年,像我这个岁数时,可能感悟也就深了。”孙子平老师没有正面回答王翠霞的问题。
李佳欣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孙老师和王翠霞说话,没有插话。不论老师有怎样的“历史问题”,在李佳欣眼里,眼前的孙老师绝对是有才华、有爱心、对学生负责的好老师。
“喂!李佳欣、王翠霞,你们怎么不去学校礼堂帮忙呀?”刚走出教室不远,迎面看见董国鸾从对面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大堆彩旗类的东西。董国鸾自从入团后,表现非常积极,每天很少上课,总跟在袁荣芬和胡永波的屁股后头搞“活动”。
李佳欣和王翠霞停下来,孙子平老师轻轻摇摇头,他从李佳欣手里接过自己的教科书,径直向前面走去。
“你们又没有说让我们去。”王翠霞说。
“这些事还用说呀,谁不是积极主动去的?学校党支部决定开大会清理思想,你们不主动参加罢了,还敢跟孙子平这么接近,怪不得袁荣芬总是说你们俩觉悟不高,阶级成分真是不能忽视。”董国鸾语气很冲地说,她直呼着孙老师的姓名,显然已经不把孙老师当成老师了。
“前几次我去,袁荣芬不是不让吗?”王翠霞有些冤枉地说。
“以前用的人手少,当然轮不到你们,这次不一样,要开个大型的斗争大会,忙不过来,当然也只能让你们将就着上呗。”董国鸾似乎很开恩地说。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要回宿舍,你要去你去吧。”李佳欣无精打采地说。
“你也是,给你机会也不知道表现。怪不得他们早就想把你换掉了。”董国鸾对李佳欣泄露了袁荣芬的计划。
王翠霞跟着董国鸾向礼堂走去,李佳欣则一个人向相反方向的宿舍走去。
风起来了,越刮越大,道边几片枯树叶,借着风力上下翻飞,一会儿被风吹跑了。
1964年10月底,定关师范的思想斗争已经不再局限于“四清”了,开始转变为“夺权斗争”,据说,10月24日****中央发出《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夺权斗争问题的指示》,并转发天津市委关于小站地区夺权斗争的报告。《指示》肯定了小站地区把三个党支部打成“反革命集团”,开展夺权斗争“首先解决领导权问题,然后再解决经济上的‘四不清’问题”的做法,《指示》强调“凡是被敌人操纵或篡夺了领导权的地方,被蜕化变质分子把持了领导权的地方,都必须进行夺权的斗争”。
李佳欣不明白党的领导权为什么会被“敌人操纵或篡夺”,也不明白“夺权斗争”为什么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以至于人道尊严都摒弃了。她只看到学校党支部办公室变成了学生们整天进行斗争的指挥部;老师们要毕恭毕敬地跟学生说话,否则就会被写大字报,被押到大会上批斗;学生们随时听从“夺权指挥部”领袖们的指挥。其实,李佳欣不知道的还有,全国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从党中央下发《指示》后,就在很多基层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夺权斗争”。但是,李佳欣感受到了“夺权斗争”的威力——她的宣传委员职务在一夜之间给拿掉了。
“各位同学,为了适应国家的斗争形势,今天晚上我们要改选班干部。”袁荣芬带着胡永波等一大帮人呼啦啦闯进了教室,正在上晚自习的李佳欣一下子被惊动了。其他同学也纷纷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袁荣芬等人。
班干部是老师任命的,怎么学生说换就换呢?
“看看谁不在教室,快把他们找来,不来就算弃权。”胡永波说。
董国鸾颠颠地出去叫人了,过了大概五分钟,宿舍里的几个同学跑来了,还有几个没找到,不知到哪里去了。
“好,选举前我要声明,选举首先要考虑阶级成分,决不能把领导权落到阶级成分有问题的学生手里。”袁荣芬义正辞严地说。袁荣芬是贫下中农,所以,她才可能这么傲气、霸气。
李佳欣想:袁荣芬在卧牛县中学时,是多么好的一个学生,各方面都优秀,脑子非常聪明。如果袁荣芬不是争胜心太强,不是心胸太狭窄,不是被一群学生捧得找不到北,或许袁荣芬日后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惜,她考上师范后,就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了,现在的她俨然是一个派头十足的“夺取斗争”大头目了。
“有人想弃权,不参加投票选举,怎么办?”胡永波问袁荣芬。
李佳欣非常看不起胡永波一个大男生在女生面前低声下气,没个主见。
“没关系,不选就不选呗,又影响不了大局。”袁荣芬无所谓地说。她们私下已经把班委的人选都重新安排了,选举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胡永波点点头,等董国鸾把选举的票都收上来,就开始唱票。
“袁荣芬35票,胡永波25票,董国鸾24票,姜满水20票……”
选举的结果是,原来的班委百分之七十都下台了,只剩下袁荣芬、胡永波,而入团不久的董国鸾和姜满水等人都成了班干部。姜满水考试成绩在班里倒数几名当了学习委员,董国鸾说话不很利索却当了宣传委员,替代了李佳欣。
李佳欣等袁荣芬、胡永波、董国鸾一伙人乱哄哄地退去后,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室的后面,传来哭声。李佳欣扭回头,发现教室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同学,分别是原来的学习委员和生活委员,她们都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为突然被踢出班委伤心。李佳欣木然地看着她们,愣愣地发呆。
教室里,灯光显得昏黄;窗外,是密实的黑暗。风把教室的门吹得咣当乱响。李佳欣感觉到一丝凉意。夜,快要深了,李佳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