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仙越来越憔悴了。
自从去年跟米寿昌带着孩子们回到红崖村以来，如仙的身心日益憔悴。在庞家堡的那些日子，每天米寿昌都去上班，如仙在家做家务照顾几个孩子。虽然米寿昌的工资不多，但是至少还有生活来源。米寿昌脾气不好常发脾气，但毕竟也有高兴的时候。可是一家子回到红崖村村后，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米寿昌没有了工作，心情不好，脾气越来越大，没有一天不打架骂人的。回到村里来，他重活儿干不了，轻活儿又不干，家里地里的活儿，基本上都甩给了如仙一个人。除非偶尔被他爹骂急了，才搭把手，到地里干上一次两次的活儿。如仙除了照顾一家老少，忙地里的活儿，一有空还要回娘家照顾娘。如仙娘身体不好，不可能扔下不管，可是米寿昌嫌如仙总往娘家跑就找茬打架。更要命的是巧巧成了米寿昌的心病，只要看见巧巧，米寿昌就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弄得如仙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仙每天累得都没有了人形，但还要受米寿昌的打骂，好多次，如仙都有死了的心，不过看到眼前大小几个孩子，还有一直没有好好照顾过的大女儿巧巧，如仙就舍不得了。如仙隐忍着，盼着孩子们长大了，她也就放心了。
“娘，我回来了。”巧巧背着铺盖卷站在家门口说，看不出一点喜悦。
“巧巧，你中学毕业了吧。”正在院里忙碌的如仙看到孩子回来高兴地迎上去。
“嗯”，巧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赶紧进屋歇歇，喝点儿水。”如仙关切地说。
巧巧机械地跟着娘进了屋。
如仙把孩子的铺盖接下来。
“你睡你二叔结婚前住过的南房吧，娘听说你快回来了，早就给你打扫出来了。”如仙说。巧巧长大了，不便跟他们住在一间屋，再说她四个弟妹就占满了炕，也没有她睡觉的地方。
“我想回姥娘家住。”巧巧没打算住在米家。这里只是弟弟妹妹的家，而不是她的家。
“你舅舅家有三个孩子了，已经够挤的了，你就懂点事儿吧。娘也想让你守着，帮着多干点儿活。”如仙从心底是舍不得与巧巧分开的，哪怕能亲自给孩子盛上一碗饭也好呀。
巧巧见娘如此说，就没有再坚持己见。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权当为了娘，不让娘伤心失望，至于米寿昌，自当他不存在罢了，即便他打骂，也尽量忍着，等师范开学了，自己也就熬出来了。
巧巧每天拼命地干活儿，想尽量减轻娘的负担。如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巧巧考上了定关师范，想趁着没开学多给家里干点活儿。巧巧是铁定心要去上师范，如仙懂孩子的心思。
“娘，入学通知书上说8月30号报到。”巧巧的意思是告诉娘什么时候离开家。
如仙没说话。孩子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学，为以后找个饭碗，当娘的应该高兴才是，只是……如仙真不知道到时候米寿昌会不会放巧巧走。
还是先瞒着米寿昌巧巧考上师范的消息再说吧。如仙真盼着家里多一天安宁。
可惜没过几天，米寿昌听说巧巧考上了师范，并执意要去上学，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还想念书？还要到外县念书？门都没有！吃老子住老子的，就是为了让你享清闲？以后有工作了，你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去？想得******倒美！”米寿昌破口大骂。
不管米寿昌怎么骂，巧巧根本不理会他，省得又打起来。巧巧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8月30日那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去学校报到，绝不能像以前那样被困在家里。
米寿昌见巧巧不理会他，就把怒气发到如仙身上。
“你******养的赔钱货，光******知道自己去享清闲，不管家里老的小的。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扫帚星，把几辈子的晦气都******带来了。”米寿昌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如仙也不答话，她知道一接米寿昌的话茬，他就更不知道几斤几两，更逮住不放了。他只是骂几句不下手打人已经是难得的了。
“我告诉你，你把死丫头看好了！她敢去上学，我就打断她的腿，让她一辈子瘫痪！”米寿昌威胁说。
如仙心里害怕起来。米寿昌是个十恶不赦的活阎王，他说得出就能做得出。如仙真怕他伤害巧巧。
如仙开始哭着求巧巧：“孩子，你别去念师范了，你爹不同意，他会打死你的。”
“我死也要去。”巧巧决心很大，她发誓一定走出让她又气又恨厌恶不堪的后爹的“视力”范围，她不愿意像娘那样屈辱地生活。
如仙说不动巧巧，反过头又好言好语地跟米寿昌说好话。
“巧巧考上学不容易，以后上班了，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帮助家里。上师范又不用交学费，也就三年，很快就回来了！”
“回他妈个屁！她出去了还能回来？鬼******才信呢！”米寿昌知道巧巧一旦这次离开米家了，就很难控制住了。
米寿昌更是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天哪！怎么办呀！”如仙似乎已经闻到炸药包的导火索点燃后的火药味。眼看要爆炸了啊！
“这可怎么办呢？千万别出事呀！”如仙跪求神灵保佑。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然的狂风暴雨和家里的狂风暴雨在1963年的八月一并来了，并且都引发了大洪水。巧巧没有被自然界的洪水吓倒，但是差一点儿被家庭的大洪水吞没。
8月1号，天开始降雨了。起初雨时而下，时而停，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人们没有想到的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就要来了！
从8月1号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天雨以后，到了2号，雨就成了大暴雨，说瓢泼大雨都不足以形容雨量之大。老人们都说，从记事起就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雨。雨不是下的——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这样的大雨一直下到8号，就变成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村里地势低洼的房子，大水淹没了房顶，有不少老房子倒塌了。村外即将成熟的庄稼全部淹没在水里，菜地里的茄子、南瓜什么的连藤蔓漂在水面上。
如仙娘家门前的水塘到了历史最高水位，估计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崩堤了。水塘里的大水沿着东北地势低洼的地方急速外溢，在街道上形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哗哗地流向村外，跟红崖村与南河庄村之间的南河交汇在一起，变成一条前所未有奔腾的大河。再看南河的水已经暴涨到吓人的地步——桥全部冲毁了，交通完全中断了。许多树枝、木头、粮食、秸秆、死猪、死鸡、鞋子等杂物顺着水流从上流漂下来，又快速向远方漂去。
因为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进了水，每家只好都忙活着向外淘水。村子里上除了从各家流出来的水，从水塘里流出来的水，还有从远处山上下来的泥石流，再加上始终不停歇的大暴雨，眼看红崖村整个村子要陷在汪洋里了。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人们才把路边沟沿的地都种上庄稼，期望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今年庄稼能有个丰收，没想到又遇上这么大的洪涝灾害。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次大洪水不仅仅发生在红崖村一带，整个华北地区都发洪水了，像邯郸等地，洪水更大，有的地方还淹死了人。
大雨一直不停地下着，巧巧每天都要与大雨作斗争——她睡觉的南房年久失修，总是漏雨，需要她把漏进屋子里的雨水用盆子一盆子一盆子淘出去。
弟弟们被大雨堵在西屋里连续几天不能出门，情绪都很烦躁。不是这个碰着那个，就是那个抢了这个的东西，反正是一直哭闹，没有一个安生的。如仙哄了这个孩子，又去哄那个孩子。米寿昌蒙着被子睡大觉，厌烦了孩子们，就一个个揍一顿。孩子的哭闹声就更厉害了……
“巧巧，这么大雨，也不知道你姥娘家怎么样？”如仙担心水塘里的大水暴涨会危及到娘家。
“我去看看吧。”巧巧披上雨衣冒着大雨到姥娘家去。
巧巧看到水塘的水快满到塘岸了，心里很紧张。好在姥娘家的地势高一些，房子还没问题，没进水。不过水井里的水几乎满了。
舅姥爷和舅舅这几天都不在家，他们在抗洪抢险，帮着地势低洼的人家抢救人员和财产。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以前从来没遇上过这么大雨。”姥娘对巧巧说。
“我来的路上，看见好几个猪圈都让大雨冲塌了。”巧巧说。
“大雨下了一个多礼拜了，今年的庄稼全完了。”姥娘痛心地说。没有粮食，人们可是没法儿活呀。
“这么大雨，你怕吗？”姥娘问巧巧。
巧巧不怕大雨，但是怕洪水淹了村子，她出不去，不能按时到师范报到。
连续的大雨直到10号才渐渐停止。又过了十多天，红崖村街道上的洪水才慢慢退干净。不过，水塘里的水足足向外溢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止住。人们在南河里打捞上来许多鱼——洪水把上游水库里的鱼都冲下来了，有鲶鱼、鲤鱼、草鱼等多种，大的小的什么样的都有，个大的鱼足足有十多斤，常见的小鱼也有一二斤。不仅南河里能抓到鱼，就连洼地的水坑也能找到鱼。所以家家户户每天都去抓鱼吃，足足吃了好长时间的鱼。以至于后来人们提起吃鱼来，总是说1963年洪水后那些日子吃鱼最多，印象也最深刻。
人们在洪水后捞鱼、吃鱼中收获了短暂的快乐，但巧巧却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喜形于色。因为她忧虑重重，担心定关师范开学的时候还会下大暴雨，再次发生洪水，耽误了她报到；还因为她担心后爹阻拦她上学，像洪水一样把她困在家里。那样，她的一辈子就淹没在洪水里了。于是，巧巧暗暗地提前做准备——趁后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从姥娘家弄了一些玉米和山药干到粮站换了粮单，又冒雨开了户口，提前准备好上学的手续。
离学校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米寿昌每天对巧巧看得很严，巧巧到哪里去了他都会仔细盘问。他想，只要拖延过了学校报到时间，巧巧上学的事自然也就黄了，她也就没辙了。巧巧不是想离开这个家吗？以后找个机会把巧巧嫁掉，换些彩礼总比让她自己飞了什么也捞不着强。
巧巧知道米寿昌的心思，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逃出这个家去。
家里的气氛像战场一样紧张。
每天可能因为巧巧一句话就打起架来；巧巧出门一小会儿也可能成为被米寿昌打骂的导火索。巧巧成了米寿昌的眼中钉，肉中刺。
见女儿被米寿昌打骂，如仙当然不干。她挺身保护女儿，于是她也被打骂。这还不算，巧巧的弟弟妹妹也跟着巧巧遭殃。巧巧见娘和弟妹们也挨打，对米寿昌的恨就越加深几分，越对米寿昌反抗。于是，米寿昌就更暴跳如雷，摔盆子摔碗，打架骂人……整个家陷进了灾难的魔圈。巧巧觉得家庭的洪水比自然界的大洪水还要让她惊悸！
巧巧渴望早日离开这个让她生厌的家，这个让她憎恨的后爹。但是，学校不开学，她没有办法，她不得不掰着手指头盼8月30日早点儿到来！
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巧巧不知道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于是，天没亮她就趁米寿昌还没起炕到姥娘家辞行。当巧巧从姥娘家回来，娘正在忙乎着帮弟弟们起炕，米寿昌没有在屋里。
太出乎巧巧意料了，米寿昌会这么轻易就放她去上学吗？
可能是米寿昌到茅房了，巧巧转念想。总之，时机太好了，她怕时间长了，米寿昌回来阻挡住她，失去脱身机会，决计不吃早饭了，马上就走。
巧巧回她的房间拿行李，可是她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她的被褥。不但被褥，连衣物也不知去向。巧巧心里明白了，一定是米寿昌使坏，把她的被褥藏起来了，以求达到阻止她上学的目的。
娘和弟弟妹妹听说巧巧没了被褥，都忙帮着找。
大家把院子的柴火垛都找了，也没有。
巧巧颓然地坐在台阶上，想该怎么办。
“姐，找到了，你的被子在羊圈里！”弟弟米士超突然喊道。米士超上茅房时，瞥见羊圈里有异样的东西，走近了看，发现原来是姐姐的被褥。
巧巧跑到羊圈一看，可不是吗！她的被褥果然被仍进羊圈里，而且已经被羊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巧巧觉得米寿昌把她的被褥藏起来已经够龌龊了，更没想到的是他竟卑鄙下流到这种地步！
一群人赶过来议论纷纷，巧巧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这还怎么睡觉呀！”有人小声嘀咕。
巧巧摸了摸衣服口袋，幸好入学通知书、介绍信、粮单一直带在她身上。
巧巧一跺脚发誓说：“我什么不带也要去上学！”
米寿昌以为巧巧拿不到行李，再不给她路费，她是不可能上成学的。如仙没有钱可以给巧巧，这一点米寿昌非常清楚。
如仙眼睁睁看着巧巧两手空空地离开家，她的心都碎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哇！为什么巧巧要受到这样非礼的待遇呢！她除了哭以外，什么办法也没有。
巧巧就这样身无分文离开了家。她不能跟娘要钱，娘也没有钱。她也不能跟姥娘要钱，因为米寿昌曾经在姥娘家门口扬言：红崖村的人谁要给巧巧钱让她去上学，他就跟谁没完。巧巧不想给姥娘添麻烦。巧巧在村外犹豫了：真的没办法去上学了吗？
突然，巧巧想到已经出嫁到大马岸村的艳翠，能跟她借借钱吗？
巧巧上了初中没多久，艳翠就结婚了，跟巧巧来往也少了。不过当巧巧找到艳翠婚后的家时，两个人一见面，还是亲近得不得了，立刻互相倾诉起来。
“你过得怎么样？”巧巧关心地问艳翠。
“还好，孩子他爹人长得难看点儿，不过，对我还行。”艳翠已经是一岁孩子的母亲了。
“他家里人呢？”巧巧问。
“婆婆事多点儿，爱管闲事，挺让人烦，但比我后娘强，好歹不打骂我。”艳翠说。
巧巧见艳翠日子过得比结婚前幸福，打心底替她高兴。
而艳翠了解到巧巧的事后，竟不由地掉下眼泪来。她真想不到巧巧有今天这样的遭遇。她太同情巧巧了。
“你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上学啊？”艳翠问巧巧。
“不这么能怎么样呢？”巧巧低着头有些伤心地说。
“那你一个人能生活下去？”艳翠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巧巧担心。
“师范学校有生活补助，我觉得应该可以生活下去，只是我没有去的路费。”巧巧非常不好意思地说。
艳翠明白了巧巧的来意。她拿出了5元私房钱，借给了巧巧。
巧巧拿着钱，眼睛湿润了。
“谢谢你，艳翠。我一旦有了钱会立刻还给你。”
“不着急。我也没有太多的钱借给你，你出门在外的，路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巧巧万分感激艳翠，她不便多耽搁时间，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学校，否则晚上住宿就成了问题。于是，巧巧匆匆跟艳翠告别，然后直接奔上了通往定关的大路。一路上，巧巧感觉自己像终于逃出笼子的小鸟一样，那么自由，那么高兴。
多年以后，巧巧总是说，从艳翠那儿借来的5元钱，让她走向了独立，走向了新生活。她感激艳翠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艳翠的恩情让她铭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