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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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张家口庞家堡。

如仙正给两个月的小儿子喂奶。她心里很担忧,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养活大。因为日子越来越艰难,全国都在“低指标、瓜菜代”,她的营养跟不上,奶水也就不足。从去年开始,不要说大人要饿肚子,就连孩子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跟米寿昌已经有了4个孩子,一个闺女三个儿子,再加上巧巧,该怎么把孩子们养活呢?孩子们都嗷嗷待哺,可是自然灾害闹得根本没有充足的粮食,这可怎么办呢?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只有两个月的小儿子米士健,如果奶水总不足,能养活他么?

如仙不由自主地想起跟柴柯在西合营失去的那个儿子——仅活了几个月大的儿子“小蛋儿”,那可是如仙心中一直的伤痛啊。还有如仙那个早早夭折的小弟弟,小弟弟是活活饿死的呀。这种悲剧千万不要重演啊!如仙在心里暗暗祈祷。

“娘,我饿!”不满两岁的二儿子米士冲看着弟弟吃奶,哭哭啼啼在如仙跟前磨叽着。

“我也饿。”五岁的大儿子米士超生来就皮实、骨气强,不到一定程度他很少说软话。他说饿那肯定是饿得受不了。

只有闺女米彩霞大了,懂事,知道心疼父母,饿极了偷偷地掉眼泪,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即便是这样,因为她是这四个孩子里面的老大,总是少不了挨米寿昌的打骂。

“孩子们,娘知道你们饿了,等小弟弟睡着了,我给你们做炒面吃。”如仙一边安慰着米士冲和米士超,一边看了看消瘦的米彩霞。

炒面是什么?豆面和一些少量榆树皮研磨成的面和在一起翻炒而成的面糊类的东西。实际上,孩子们对于炒面已经吃得不愿下咽了,就这样,炒面也不是敞着口可以吃的。因为全国粮食连年欠收,粮食根本不能保证供应。虽然米寿昌是工人有一点固定收入,但是却找不到随便买的地方。全国开始凭票购物,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简直到处都要票,更让人着急得是有些东西有票也不能轻易买到。再说米寿昌的工资又不高,养活一大家子人怎么可能不困难呢?

如仙跟米寿昌结婚前以为嫁个工人能够在生活上有保障,没想到事与愿违,她现在竟落得一个如此悲惨的境地——因为经济上要依靠米寿昌,所以处处要受到米寿昌的管束,甚至成了米寿昌发泄的工具。有多少次她觉得活着没意思,特别是遭到米寿昌的毒打以后,真想一死了之,但是看到眼前这一群孩子,又不忍心离开他们。孩子们无辜呀,她要看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死了才能瞑目。如仙的人生字典就两个字:“哭”和“忍”。“哭”是她一生的表现,“忍”是她一世的作风。她哭了再哭,忍了又忍,直到现在,她的心还在哭,她的日子还要忍下去。

小儿子睡着了,如仙轻轻地把他放在炕上,盖好被子,然后起身做炒面。她看了看布袋,豆面也要见底了。不知道米寿昌会不会带几斤面回来。全国都在“支援农村第一线”,米寿昌他们的工资也发放不及时了。如果老是不发工资,这样下去,再过两个月这里的人们也该出去讨饭了。听说龙烟铁矿的工人已经走了不少,也有的说是下放到农村支援农业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庞家堡的人明显减少了。

炒面做好了,刚盛到碗里,几个孩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并不是炒面好吃,而是他们真的饿极了。

“小心!别噎着!”如仙提醒着孩子们。

米士超用手扒拉着炒面,就往嘴里塞,干糊糊的炒面一下子噎得他差点背过气去。如仙吓得赶紧用手一边捣米士超的后背,一边吩咐彩霞给弟弟端碗水来。米士超喝下了几口水才缓过来。

“你慢一点吃,吓死娘了!”如仙既心疼又有几分埋怨。这孩子总是狼吞虎咽的,不知道哪一天会噎死自己。

二儿子米士冲还小,吃饭本来不灵活,现在越着急,越吃不到嘴里,他眼看着碗里的炒面,急得哇哇大哭。

彩霞赶紧放下大弟弟这头儿,转过来喂二弟弟吃。她自己则压抑着吃饭的欲望,使劲把嗓子眼的唾沫咽了回去。

羸弱的小彩霞已经能够为母亲分担家务了。这一点让如仙非常欣慰,但又为这个孩子感到心酸。

傍晚时分,米寿昌回来了,哭丧着个脸,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他一身土,脏兮兮的就往炕上一躺。如仙见状,赶紧软声细语地让他换掉工作服。但是米寿昌瞪着眼骂了一声“奶奶的,换你个球”,如仙就不敢再说了,否则又会打起架来。为了避免打架,只好自己辛苦一点重洗一遍褥单好了。就是如仙坐月子,米寿昌都没有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照顾过媳妇,现在他哪里会想到这样脏兮兮地一躺会给媳妇多添多少活儿?

幸好如仙没有敢招惹米寿昌,否则她必然又马上成米寿昌的出气筒了。第二天傍晚时,如仙听说铁路段上这些天正在研究支援农业的事,大伙儿的奖金又要压低,人们心里都有情绪,自然米寿昌也窝火。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挣的钱越来越少。昨天,米寿昌为了干活儿的事,跟一个小年轻的工人打了一架,他心里不高兴,看哪儿都不顺眼,他回家只是没有换下脏衣服,而没有把火气撒在老婆孩子身上就已经是破天荒了。

九月的夜晚,庞家堡的气温比白天已经凉了很多。虽然蚊子还很猖獗,但是孩子们还是香甜地睡着了。米寿昌呼呼地打着鼾睡,像个死猪似的。外面格外安静,偶尔有几声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如仙披着衣服呆呆地坐在炕上,她睡不着,她对这种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非常惆怅,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火车的汽笛声又让她想起千里之外的亲人。离开老家几年了,不知道娘怎么样了?是不是能吃饱饭,是不是身体还好?还有,让她更放心不下的女儿巧巧,这个孩子拗着性子上了初中,她能照顾好自己吗?

如仙感到庞家堡偏僻荒凉,粮食紧张,人们的日子不好过,但她更想不到,老家一带的人们日子更苦,连年闹饥荒,已经有不少人饿死了。

从1959年以来,全国各地陆续出现自然灾害,粮食大幅度减产。“瓜菜代”就成了人们耳熟能详的名词了。粮食吃没了,蔬菜吃光了,各种带着绿色的植物都被人们尝试着拿来当食物吃。植物秸秆、玉米芯、谷糠麦麸、树叶树皮、野菜野花……似乎没有什么不被吃的,食物中毒事件也由此屡屡发生。有的人长时间吃树皮树叶,得了大肚子病,消化不了,拉不出屎来,痛苦得一直在地上打滚。有的人长期吃灰菜、荞麦叶什么的充饥,以至于身体浮肿得厉害,用手往身上一摁就是一个大坑,脸色黄的像个死人,眼睛肿大的像烂桃子——饿死人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了。拖家带口逃难的、要饭的非常多,让人目不忍睹。

“旧社会不好,也会有个地方让你逃荒要到饭吃。可怎么现如今,全国各地都闹饥荒,要饭的地方都没有了?人们干瞪着眼饿死,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老头病怏怏地倚在墙根说。

“这是有人造了孽,老天要惩罚人们呀!”咳,咳,咳,另外有人一边咳嗽一边接着话茬说。

“听说城南一些村饿死不少人了,都到外县逃荒了,惨啊!”说话的摇着头,叹着气。

“就别可怜城南的了,咱们这一带也好不到哪去,柴庄不有两家要饭去了吗?还有,大马岸的马三炮家,昨天也逃荒走了。”

“如果有地方能要到饭,我也打算要饭去。”丢人不丢人已经顾不上了,先顾肚子要紧。

“还是想想怎么多干点活儿,找点补救措施吧。咱们不能给红崖村抹黑呀!一说都逃荒要饭去了,老祖宗的脸面也不好看哇。”

……

一帮老弱病残的人在红崖村的大碾盘周围聊着闲天。他们也都一样吃不饱饭,但是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出去讨饭。再说,村长苏毅家那么苦,都没有出去要饭,谁会带这个头呢。

社员们的日子难,村长心里难过。村里有人去逃荒,岂不让村长更着急?

红崖村的人们每天都为吃饭发愁,好在还没有一个人去要饭。

“舅舅,我不明白,越来越多的人饿死,越来越多的人出去逃荒,中央怎么就不知道呢?”如衡在外面听见人们聊天说的话很郁闷,一回家见舅舅正和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在研究问题,就憋不住问。他盼望着中央能够早点儿了解社员们的困境,能够早点儿救济快要饿死的人们。

苏毅一辈子经历的困难太多了,从来没有被吓倒过。不过,现在这样全国性的大自然灾害还真让苏毅一筹莫展了。人们忍饥挨饿是一回事,党中央的一些论调却让他摸不着头脑。《红旗》杂志一直报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似乎到处是一片太平盛世;从《人民日报》上也只看到类似《从长江到黄河流域揭开夏季大丰收的序幕》的喜讯,字里行间找不出一丝一毫各地受灾饿死人的迹象。地方报刊杂志也都在吹嘘“农业战线上仍然是连战连捷,情况良好,是持续******的形势……”,让人更无法忍受的是各地挨饿的农民至少已达上千万,但国庆节的《人民日报》却宣布:“人民公社已使我国农民永远摆脱了那种每遭自然灾害必然有成百万、成千万人饥饿、逃荒和死亡的历史命运。”好像“两年来,全国大部分地区连续遭受严重自然灾害”没有严重影响人们的生活似的。

苏毅想,中国真是遇到大灾害了,不单是严重的自然灾害,还有严重的社会灾害。要战胜灾害,怎么可能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

“舅舅,我们再重新炼石灰、卖石灰吧,总不能干等着,等饿死吧”。如衡提建议说。红崖村土地贫瘠,但是盛产石灰石。前些年不少人炼石灰,卖石灰,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可是后来县里不让干了,说那是走修正主义路线。

不炼石灰也成。1958年大炼钢铁,社员们的热情一度很高涨,似乎跑着就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可是,合作社没办多长时间,各地刮起“浮夸风”,而且愈刮愈烈。国家开始征收“过头粮”,因为人民“放开肚皮吃饭”,粮食也吃不完。“共产风”、“浮夸风”两阵风刮过去,环境破坏了,粮食没有了,再碰上几十年不遇的严重自然灾害,人们的日子怎么可能不一下子掉进深渊?

“那可不行,咱是党员,咱可不能带头犯政治错误!”苏毅身为村长,绝对不能带头走修正主义道路,他坚决地否决了外甥的提议。“大家还是商量商量怎么补种上秋粮吧。”

“种子都快被偷吃光了,拿什么种哇!”第一生产队的老张气急败坏地说。他就遇到过一次种子被偷的事。那天夜里,正好他值班看守仓库,半夜里他发现仓库前有个黑影一晃不见了,他赶紧去追,追了一截没追上,返回仓库急忙查看种子,就发现种子被人挖了一个海碗大的坑,他知道是有人偷大队的粮种了。

村里的粮食种子一直被大队看管得很严,但还是有人不惜冒着挨打的风险偷种子吃。说到底,社员们不是饿极了也不会到这个地步。所以,大队也一直没有追查、严办偷种子的人。

“还是赶紧到县上催救济粮吧。村长!”二队长李三年说。

苏毅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我明天带两个人到县上要救济去,你们几个生产队队长带领年轻力壮的社员去远一点儿地方挖野菜,回来分给各家。困难时候,更需要互帮互助,共度难关。尤其是那些家里只有老少病残的人家,更要照顾到。”说吧,苏毅摆了摆手,让大家都散了。

苏毅高高的个头,瘦得也只剩皮包骨了,才50多岁的人,两鬓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如衡给舅舅端来一碗热水,劝舅舅早点休息。

舅舅如果累倒了,自己家失去支撑了,红崖村也乱套了。多少年了,如衡他们这个家靠着舅舅才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红崖村也是,风风雨雨的,多少挫折呀。开始是在舅舅的领导下打日本鬼子,后来又在舅舅带领下斗地主、分田地,之后舅舅被人们推选当了村长,一直是村里的领导核心。舅舅领导着红崖村的百姓那么多困难都闯过来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让舅舅倒下。

“咱们这儿没粮食吃,也不知道你姐姐他们那儿生活怎么样?”不知道怎么,苏毅想起了如仙。

“谁知道哇,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了。”如衡说。

如衡也真想知道姐姐在遥远的地方,生活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不善言谈的如衡把对姐姐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中。他不像娘那样,整天把对姐姐的思念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