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荏苒，时间的车轮转动得飞快。
从1988年起，六年的日历很快翻过去了。这六年中，李佳欣一直在南郊岗中学上班。她在教导主任岗位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南郊岗中学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学校六年换了五任校长，而每一任校长都对李佳欣的工作业绩肯定有加，没有不对她尊重的。李佳欣自己常说一句话：人活着就要有价值。她说到也做到了。她就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六年中，家里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们节衣缩食还清了盖房子欠下的巨额债款。严平严安两个孩子先后上了大学，而且严平参加了工作，还结婚了。这不，又有了喜讯，严平媳妇有喜了，年底家里就要添丁了。家是越过越红火，心情也是越来越舒畅了。
严志纲觉得时间过得也很快。他自从1984年调到教育局校产办公室后，一直没调动过。不是没机会，是他主动放弃了。曾经地区教委因为他工作突出点名上调他到地区工作，但是他不想跟李佳欣分开，两地生活，就拒绝了。他觉得在他生命里，爱情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他和李佳欣那份相濡以沫的爱情，他愿意全身心去呵护，愿意在平凡的日子里追寻爱情的真谛。
“我回去看看咱爹娘，你看带点儿什么？”已经开始发福的严志纲征求李佳欣的意见。
“你把那两件衣裳带着啊，还有给娘的一双新棉鞋，别忘了！”李佳欣提醒严志纲，“爹爱喝酒，好像家里还有一小壶枣儿酒，你也带上。”
每次都这样，李佳欣从来不让严志纲空着手回老家。她的心思细腻，公公婆婆吃的用的她都惦记。
“娘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看情况，今天晚了可能不回来。”严志纲一边推摩托车一边说。人到中年，严志纲反倒越来越愿意多守着娘待着了。
“你路上要小心啊！”李佳欣送出街门在后面大声嘱咐，就像叮咛一个孩子似的。前两年，严志纲曾经出了一次车祸，在城关大下坡的地方被一辆大汽车挂倒了，在车底打了几个滚，险些送了命。从那以后，严志纲一出门，李佳欣就翻来覆去嘱咐他。
“我没事！”严志纲说完骑上摩托一溜烟走了。
“娘！”严志纲推着摩托车，上了大坡，然后拐弯来到他熟悉的“刀把地”小院。
严志纲放下摩托就喊娘。娘身体不好，很少走远过。整个家和房后的三岔道口基本上就是她的世界。所以，严志纲每次回家来都能看见娘。
没有听到应答声。
严志纲一惊，赶紧掀门帘进屋。只见娘一个人窝在炕上正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刚才因为咳嗽憋得不轻，她旁边的罐头瓶里装了小半瓶子咳嗽出来的粘液。上次严志纲回家给她买的桔子现在还摆在炕头上，她只吃了几瓣，肯定是舍不得。
“娘。”严志纲赶紧上前替娘又是捶背又是搓脊梁骨，好让她感觉好受一些。
“没事了，没事了。”娘喘着粗气说，“你回来啦？”能看出来，尤焕雯见大儿子回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是不是又咳嗽厉害了？”严志纲关心地问。
“每年入冬咳嗽都厉害，刚才这阵差点儿憋死过去。”尤焕雯因为咳嗽半天，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那我给你找医生输几天液吧。”严志纲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用。都快死的人了，还瞎花那钱干什么！”尤焕雯反对说，“你陪我多待一会儿比什么都高兴。”
娘的咳嗽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慢性气管炎、肺气肿，加上上岁数了，心脏也不很好，可是受大罪了。旁人看见了都替她难受。严志纲没少给她请医生看病，但都是治标不治本，没办法根除。看样子，今年入冬病情越发厉害了。
“真不用叫医生啊？”严志纲问。
“不用。输过多少次液了，还是老样子。”尤焕雯说。
娘不愿意输液，严志纲也就不坚持了。
“我爹呢？”严志纲见爹没在家，问道。
“他呀，吃了早晨饭就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到地里去了。他一天到晚就不在家里待着。”尤焕雯说完又“咳咳”了一阵。
“这是佳欣给你们买的衣裳，还有你一双棉鞋。你试试看合适不？”严志纲把衣裳和棉鞋递给娘。
“不用老惦记着我们。以前给我们买的衣裳还没怎么穿过呢，怎么又买新的了？我又出不了门，还买什么新棉鞋，净瞎花钱。”尤焕雯用手轻轻地摸着棉鞋说。她觉得大儿子一家过得不宽裕，不愿意让他们把钱花在她和老伴儿身上，但打心里对大儿媳妇的孝心感动。
“新鞋暖和，你穿穿合脚不？”
严志纲把新棉鞋给娘穿在脚上，正合适。“娘，我扶你下炕走走，看看是不是得劲？”
“不用了，得劲儿。好几双鞋都是严平他妈买的，你回去跟她说，以后别老惦记我。”
“纲儿，锅里有煮山药，你吃不？”尤焕雯还是把严志纲当成孩子，有吃的就惦记着他。在尤焕雯的生命里，“吃”是最紧要的事情。即便这些年吃饭已经不发愁了，但是潜意识总在提醒说：不能饿着。
“我吃了早晨饭来的。不过，吃一块山药也行。”严志纲掀开锅盖，捡了一个小块的山药吃。严志纲并不饿，但是他知道吃块娘会高兴。
“院子的筐里还有一点儿生山药，你走时惦记着带回去，给严平他们煮着吃。”尤焕雯对严志纲说。每次严志纲回家，娘总想让他多多少少带些东西回去，哪怕是一把菜，也要让他带着。
严志纲明白娘的心意——她能给别人一点儿东西心里高兴啊。
“严安没回来过吧？”尤焕雯问严志纲。严安上大学后在外地，很少回卧牛县，回北峪口村就更有限了。尤焕雯常常会问起孙女来，这不，她又想孙女了。
“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她再回县里，我让她回来看您。”严志纲说。老人越是上岁数，越想念人。尤其是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比对儿子女儿还想。都说隔辈亲，这话一点儿不假。
“志惠这段时间没回来过啊？”严志纲问起小妹来。小妹回娘家来，家里多个人，娘也就不那么孤独了。严志惠当初跟那个高中生的关系拖拉了三四年，付出了很多，但是男的最后还是学了陈世美，婚事就没成了。后来经人介绍，严志惠嫁到外村去了，现在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儿。
“她呀，带个孩子，累哩累赘的。道远，天气又冷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回来过了。”尤焕雯想起小女儿来，就有几分过意不去。以前没少因为她谈对象的事怄气，后来她结婚了，离得远了，想见面都不方便了。
“对了，娘。严志惠的户口本还在我那儿。严平媳妇办准生证，找户口本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她要是回来了，你跟她说一声，什么时候方便到我那儿拿了，老在我家放着别给她弄丢了。”
说起严志惠的户口来，还得多解释一句。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各地开始流行“买商品粮户口”，称为“农转非”。商品粮户口，多少年来都是农村人艳羡的。因为拥有商品粮户口，在招生就业、粮站买粮食等多方面都比农业户口有优势，似乎吃商品粮的要高出农村粮的一等似的。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孩子不是生下来随父母吃商品粮，那么想转为商品粮户口，只有考学、转干的途径，而且卡得很严格。突然地方政策放开了，交钱就可以买商品粮户口了。很多农民不惜重金去买商品粮户口，有的甚至一家子都借机“农转非”了。据说各地买价不一样，有五千块钱的，有八千块钱的，还有一万多的。
严志惠从小羡慕大嫂是商品粮户口，所以卧牛县花钱可以买商品粮时，她东借西借凑了五千块钱，说什么也要买一个。买商品粮户口的手续是严志纲替她办的，办完后，严志惠“农转非”了，她村里的地没有了，工作却没有因为成了商品粮户口得到落实。这还不算，很快，好像商品粮户口没什么用了，她就一直没到严志纲家里去拿。
“那是她不着急用！着急用早去拿了。”尤焕雯对严志惠花五千块钱买商品粮户口很心疼，但是没有阻止得了。
“严平媳妇身子还壮实不？”尤焕雯转移了话题，她更关心下一辈的事。
“还行，一直检查着挺好，到年底你就能见到重孙子了。”严志纲非常理解娘的心情。
没有比家里人丁兴旺更让人高兴的了。当年严平出生时，爷爷那个高兴哟，偌大年纪还亲手做了一套家具。至今，那立柜、扳柜还用着呢，木板一点儿都没走形。
“好哇，好哇。”尤焕雯一激动，又连续“咳咳”起来。严志纲忙给娘倒水，让她喝口水缓解一下。
“娘，我看你真是挺厉害了，我还是给你叫医生看看吧。”
“不用。”尤焕雯就是不愿意就医。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严平也工作挣钱了。咱不用怕花钱，你输几天液，病轻一点儿，也好受一点儿。”严志纲说完找大夫去了。
尤焕雯望着严志纲的背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还是大儿子心疼她啊。
严志纲请来了刘扩子医生。
刘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尤焕雯的气管和肺后，很快兑好两瓶子消炎药。先把一瓶液给尤焕雯输上，然后又开了几天口服药，并嘱咐了几句“换液当心别进了空气”“有什么不舒服就立刻停止输液”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严志纲静静地守在娘旁边，看着娘输液。他多么想让娘的身体一下子好起来啊！
尤焕雯在儿子的陪护下，输着液，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尤焕雯睡着了，咳嗽声也就消失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尤焕雯快输完两瓶液的时候，严春生从外面回来了。
严志纲一见爹回来了，忙站起来。
“爹，你到哪儿去了？”严志纲问。
“哦，你回来啦。我到地里刨了一些树根。你娘怎么输上液啦？”严春生看见尤焕雯正输液，紧张地问。
“我回来见我娘咳嗽得厉害，就叫刘扩子来了，输几天液让她咳嗽轻一点儿。”
没有意外，严春生放下心来。他这辈子都靠尤焕雯当家了，如果她有个什么不测，真不敢往后想。
“爹，你也是上岁数的人了，别到地里干活儿了，弄回那么多柴火枝来也烧不了。过几天我再给你们拉一车煤，就够你们一冬天烧火的了。”严志纲看见爹的头发白了不少，明显见老了。可是爹就是闲不住。
这时候，尤焕雯醒了，液也输完了。她见老头儿回来，拔了针头后要起来做饭去。
“娘，你歇着吧，我来做。”严志纲说。
“没事。你不在家，还不我做啊。”尤焕雯一边咳嗽着，一边下了炕。
“我这不是在家嘛，我来吧。”严志纲说。
尤焕雯没有坚持，儿子做就做吧，她现在身上确实没劲儿。
“纲儿，你今天还回城里不？”过了晌午，尤焕雯问严志纲。她想提醒儿子天黑得早了，要走就早点儿动身，别回去熬黑。虽然她希望儿子留下来，但是知道城里的家更离不开他。
“娘，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再回。今天陪你一晚上。”严志纲说。
“那好。”尤焕雯只说了两个字，就又咳嗽起来。
严志纲心想，娘的病厉害多了，该带她到大医院看看才行。
严志纲做梦也想不到，死神在一步步向娘逼近，他跟娘这么亲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