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红崖村村东那一大片的庄稼地刚刚进入收获期，玉米高粱等农作物大部分还都“站立”着，只有少量地块上的庄稼被收割了，露出还带有玉米茬子、高粱茬子的黄土地。
在这样土地包裹着的一片长满荒草的坟地前面，一个身穿白上衣、黑裤子，头发齐耳的中年女人，只身默默地跪在坟前烧纸。从背影就能看出来她很激动，在哭泣。她不是别人，正是李佳欣。
李佳欣今天是专门回红崖村上坟的。她跪拜在舅姥爷的坟前已经很久了，就是要让舅姥爷一起分享她的喜悦——她终于完成了舅姥爷的遗愿，也是她始终不渝追求的梦想——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李佳欣脑子浮现出9月28日下午党员大会上，她被宣布由预备党员转正为正式党员的激动时刻。
那天，党委书记胡正坤因为有事未参加会议，会议由副校长赵广生主持，他兼任党委副书记。大会的议题就是讨论李佳欣和王大春两名预备党员转正的事。赵广生副校长首先发言，让与会的老师讨论李佳欣和王大春两个人的工作表现。
李佳欣中考政治全县第一的成绩明摆着，工作态度也没得可说，与会的老师没有人站起来提反对意见。王大春尽管工作业绩一般，但是爱说爱逗，人缘关系不错，也没有人当面反对。所以，很快开始投票，投票结果是李佳欣和王大春两个人都“通过”。
李佳欣在赵广生副校长宣布她转正的那一刻，眼睛湿润了。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多少年了啊！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回想多年来在入党路上孜孜以求的艰辛，李佳欣的心海掀起层层浪涛。从小时候，她趴在炕头上听舅姥爷讲革命故事起，就开始向往共产党，想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但是造化弄人，很多年都没有机会实现愿望，以至于她总觉得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直到今天，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入党的大门才为她徐徐打开，多么不容易啊！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终于可以挺起身板来，跟别人一样了。现在即便死了，也可以瞑目了，李佳欣心想。
今天，李佳欣是特意到坟前告慰亡灵的。她要一五一十地跟舅姥爷倾诉她艰辛漫长的入党过程，诉说她达成心愿后的内心喜悦。
“舅姥爷，您的外孙女终于入党了。我跟您，跟姥娘，跟那些当年在咱家偷偷开党员会议的革命人士一样了，也是共产党员了。我没有给你丢人，实现了您对我的愿望，您在九泉之下应该高兴了吧。”
李佳欣一边用木棍上挑正燃烧的烧纸，以便烧得更充分，一边详详细细地念叨这些年入党的艰难过程。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李佳欣才离开舅姥爷的坟地。她又分别到姥娘和娘坟上烧了一通纸，同样把她成了正式党员的事告诉她们。李佳欣相信她们会听到的，也会感到欣慰的。
李佳欣从红崖村上坟回来，心里释然了很多，人也精神了。她还跟严志纲高兴地聊起回红崖村看到的变化来——自打李佳欣他们搬到县城住以后，尤其是小弟弟米士健没了以后，她和红崖村娘家的亲戚来往增多了，关系也紧密了，跟继父米寿昌的关系，也不再那么僵硬和冷对。米寿昌没有再找过李佳欣的麻烦，李佳欣也慢慢原谅了他。他们之间尽管内心还有隔阂，但基本上相安无事了。
党员转正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几天，李佳欣就被坏情绪代替了，原因还是出在她跟严志纲争执买不买房子上。
李佳欣没有要到实验中学西面的房基地，很失落，加上严志纲不赞成，她一度也动摇了，想放弃买房子的想法。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更让人觉得他们不行吗？王正柱有什么了不起呢？离了他，难道就买不上房基地了吗？县城地方大着呢！在哪儿也能盖房子啊。既然王正柱不愿意把房基地给她，她还不愿意跟他做邻家了呢。
这天，李佳欣突然想起阿良说过城建局在规划开发住房，没准儿有合适的地方呢。她立刻付诸行动，到城建局打听。这一打听她才知道，城建局在县城东南党校南侧、西南水利局旁边、北面小岗子等多处地方都在征地开发住房，报名要房基地的人多了，尤其是前两个地理位置好的地方，价钱虽然高，但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倒是小岗子的开发项目刚启动不久，又加上是地理位置偏远的乱石岗子，价格尽管便宜一些，报名的人还是不很多。
李佳欣来城建局一趟，感受最深的是人们买房基地盖房子的热潮。现在如果不要房基地的话，没准儿以后可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少，价钱也会越来越高。她觉得就像赶公共汽车似的，赶上了这趟车，会很顺利。赶不上这趟车，就会错过点儿，或许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再说，孩子们眼看成大人了，总不能一辈子跟着父母租房子住吧。这样想想，李佳欣又坚定了买房基地盖房子的决心。
她比较半天，觉得以自己家的经济条件在城北小岗子要房基地最合适。一个是价钱最低，另外，城建局会统一把房基建好，会节剩不少工，又相当于省下一些钱。
很多人说小岗子位置和环境不好，但对于李佳欣来说，没有更多选择。她念初中的时候，就到小岗子放过羊，有着挺美好的回忆，又对周围环境挺熟悉，所以她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于是，就果断报了名。
报名购买房基地后，李佳欣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说服严志纲。
“要2200块钱啊？还要在指定日期内全部交清？”严志纲听说购买房基地一间要550块钱，四间房需要两千二百块钱的时候，觉得就像听到天文数字一样。
“这是最便宜的，其他地方更贵！”李佳欣解释说。
“开什么玩笑，咱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啊？单买地方就那么多钱，别说还要盖房子了。咱根本要不起，你就别想着盖房子的事了。”严志纲特别坚定地说。
“盖房子肯定要拉饥荒（欠债），以后咱慢慢还。如果现在错过机会不买的话，以后可能更买不起了。”李佳欣想说服严志纲。
但是严志纲不愿意听，也不接受，他觉得实在没有能力在县城盖一处房子。李佳欣最开始打算要房基地的时候，严志纲就不赞成。现在他见李佳欣真格地要买房基地了，需要那么多钱，极力反对。
李佳欣见严志纲态度坚决，知道她接着说下去，两个人会大吵起来。于是闷不作声了，心里盘算着让人做做严志纲的思想工作。在县城里，他们只有四舅一家亲戚，也是最有希望劝动严志纲的。
晚上，李佳欣以串门名义和严志纲一起来到四舅家。
四舅家住的是单位家属院，房子也不宽裕。四舅听李佳欣说城北小岗子房基地价格最便宜，非常感兴趣，也有意购买了。
“现在确实是个好时机。城建局统一建好房基，要不是地方偏些，又是乱石岗，这个价钱买不出来。”李佳欣说给四舅和四妗子，实际上还是让严志纲听的。严志纲不去留心地价，现在地价已经长得很高了，只不过最低的价格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巨额数字。
“那儿地势那么高，会有水么？”四妗子担心地问。
“城建局会建水塔，安装自来水管。”李佳欣早打听过吃水的问题了。
“那就行。你们别说，如果在那儿盖房子，有个特别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发洪水被淹。”四舅说。
“是啊，那儿要是被水淹了，整个卧牛县城就成汪洋大海了。”严志纲说。
“我觉得在那儿还行。离城里远，清静。空气也好。”四舅说。
“你看，四舅都说了，在那儿买行。”李佳欣把视线转向严志纲。
“咱舅说行，也没说咱们买行。我肯定，那儿的二三百户房基地，都能卖出去。问题是咱家买不起，咱没有经济能力啊！”严志纲真不想当着自己舅舅妗子的面跟李佳欣争执。
“你什么事上都畏缩不前，一点儿勇气也没有。如果不下决心，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房子。”李佳欣埋怨严志纲。
“你也不说说自己太不自量力？单说买房基地，一下子就要拿出两千多块钱，咱们手头有多少钱？你不是不清楚！现在手头上就一百块钱，还是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没有花呢。吃饭的钱都紧张，买房子岂不是说笑话？”严志纲实在忍不住说。
“谁家一说买房子就能立刻拿出那么钱来？没有钱，就借呗。盖房子借钱又不丢人。”李佳欣倔强地说。
“你到哪儿借那么多钱去？两千多还只是买地方的钱，盖房子还要花多少钱？你算过账没有？”严志纲无论如何忘不掉以前两次盖房时借钱借物的窘样，以及之后多年还债的压力。
“我也不想花钱！但是不花钱不买房子以后日子怎么过？眼看孩子们就该结婚了，你要让孩子们跟咱们一起租房子过一辈子吗？”李佳欣气呼呼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
当着四舅四妗子的面，李佳欣和严志纲两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呛呛起来。
“你们都别吵，有什么都平心静气地说。”四舅急忙解劝。
“是啊。都别还没怎么着呢，就吵架。”四妗子也说。
“舅舅，妗子，您们给个话。我们家的家境您们很清楚。她一个月挣四十多块钱，我挣的还不到四十，供着两个孩子上学。这些年一直背着家里盖房子和给她看病欠下的债过日子，省着细着这么多年，才没有账了，她就想盖房子了。在城里盖房子又比不得在村里，村里房基地不要钱。这里，房基地就两千多，再盖房子，一共需要多少钱？难道这是说话的事啊？”
“确实在城里要房子你们是经济困难些。不过，要也好，不要也好，你们都该好好说话，吵架也解决不了问题。”四舅说。
“谁愿意跟她吵架啊！一天到晚，为了买房的事叨叨个没完，烦就烦死了。”严志纲没好气地说。
“你总是说丧气话。那么多买房子的，莫非都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为什么咱们买不起？还不是咱们挣钱少，没本事吗？”李佳欣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严志纲的自尊心。
“是，我没本事。我没那么多钱，也没本事借那么多钱！你要有本事你自己买吧。”严志纲越说越激动。
“看看，说着说着就不像话了，怎么这么说话啊！”四舅知道严志纲这么说更激恼李佳欣，赶紧批评他。
“我明天就去借钱，非得买上房基地不可。”李佳欣与严志纲较上劲。
“你有本事，你去借吧，我不拦你。”严志纲说。
“行了，你们俩就别斗气了。买房子不是小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咱们先得过日子，不能为了房子的事日子也过不成了。”四妗子见李佳欣和严志纲两个人越说越僵，急忙劝说。
“就是。都消消气，回去冷静冷静，别动不动就吵架。”四舅说。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李佳欣不愿意再在四舅四妗子面前跟严志纲吵下去，站起身来。
严志纲坐着没动，他也在生气，觉得李佳欣太一意孤行。
李佳欣跟四舅四妗子告辞，走出门去。
“你也回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回去啊，黑灯瞎火的。”四舅说严志纲。
严志纲不情愿地站起来，如果不是四舅撵他，他都不打算跟李佳欣一道回家去了。
一路上，李佳欣跟严志纲前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谁都没有搭理谁。
李佳欣本来想让四舅他们影响一下严志纲的态度，没想到严志纲一点儿都没给她留情面，当着四舅四妗子的面跟她吵得更厉害。她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去借钱，先把房基地买下来，至于盖房子，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