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2月9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屋外一片漆黑。
六岁的巧巧正在睡梦中,突然感觉有人抚摸她的脸蛋。不用睁开眼睛,巧巧就知道是娘了。太熟悉了,只有娘的手才那样轻轻地滑过她的脸庞,生怕稍微用一点儿劲儿就把她给弄痛了似的。娘的手很特别,纤细而温暖,柔软却有力。不错,是娘在叫她穿衣服起炕了!睡意正酣的巧巧下意识地把身子往里缩了缩,用被子裹得更紧了。
“快醒醒,今天有事,得赶早呢!”娘催促着,带着少有的严肃神情。
“娘,这么早干什么去?”巧巧看了看窗户,窗户纸还没有发白,好奇地问。
娘没有作声,屋里只有穿衣服发出来的“唏唏嗉嗉”声音。巧巧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很不情愿离开热乎乎的被窝,但她知道娘是不会平白无故叫她这么早起炕的。见娘不说话,她也就乖乖地不问了,生怕再把娘那滴滴嗒嗒的眼泪勾出来。
巧巧听话地穿戴整齐后,跟着娘深一脚浅一脚迷迷糊糊地出了家门。
街上黑漆漆的,只能看到一两个人在远处影影绰绰地挪动。冷风嗖嗖地扑面而来,巧巧打了个寒颤,浑身哆嗦了一下。
娘感觉到了孩子的寒颤,伸手把孩子拉近自己,用整个身子拥着孩子,试图给孩子挡一些风。
巧巧的身子紧贴着娘,似乎感觉暖和了许多。有个软软的东西碰了巧巧的腿一下,她才注意看到娘的左手还拎了个小包袱,巧巧不明白娘出门带包袱干什么?是回姥娘家吗?
穿过了几条街,快到村西口时,天才开始泛白,蒙蒙亮了。有个瘦高个子正在村口不时地向巧巧她们来的方向张望。他搓着手,时而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呵口气吹吹,看样子也很冷。走得近了,巧巧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舅舅。
“舅!”巧巧高兴地叫起来。
“如衡,你早来啦?”娘问。
“嗯,等了一小会儿。”舅舅迎上来,一手拉住巧巧。
“快走吧,别误了事,不然我就背巧巧走吧!”一边说着,他就把巧巧背了起来,然后沿着村西的大道大踏步向南走去。娘紧紧地跟在后头。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看起来娘心事很沉重,舅舅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巧巧兴奋极了,好奇地想叽叽喳喳嚷嚷出来。
巧巧记得以前跟奶奶搂树叶到村西口时,奶奶告诉过她:沿着村西这条南北方向的大道向北走,翻过一个山坡,然后过一道沟,接着再翻过一个山坡,就到了巧巧姥姥村——红崖村;向南一直走,就能走到县城。县城可大啦,有县衙门。衙门口有一对特别大的、白色的石头狮子。石狮子由穿着黑衣服的衙役看着。
“石狮子会咬人吗?看着它干吗?”巧巧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
“石狮子当然不会咬人,傻孩子!”奶奶笑着说。但不知道奶奶想起了什么,突然什么也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衙门里面的官老爷会打人,凶着呢!你靠近石狮子都不行。”
巧巧弄不懂奶奶为什么说那样的话,只是觉得奶奶的话怪怪的,藏着许多故事似的,更加勾起她的好奇心。她的小脑子里开始想象县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和村儿有什么不一样。什么时候自己能到县城玩儿一次就好了!邻居家的柴火妞去年就去过县城了,她头上那根红头绳还是从城里买来的呢。柴火妞因为那根红头绳在巧巧面前炫耀了好些日子,神气极了。这还不够,柴火妞还说,她跟她爹进县城时,竟吃了一个热乎乎的大麻糖(油条)呢。
巧巧的好奇心就这样被奶奶和柴火妞的话吊得越来越强烈,心里急急的、痒痒的,像是钻进了许多小蚂蚁一样。她做梦都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县城开开眼界。哪一天自己真能进一趟县城该有多好哇!回来也可以让柴火妞追着自己问这问那了。
其实,不仅巧巧盼着去县城,几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会这样想。也难怪,对山村里的孩子来说,去县城可是一件大事,谁要是去过县城,那可是见过大世面了!不管是谁,之后好多天都会把去县城的事挂在嘴边炫耀。
现在巧巧发觉娘和舅舅十有八九带自己去县城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劲儿了。她有点儿不相信地问舅舅:“你们真带我到城里去吗?”舅舅“噢”了一声,而后认真地补了一句:“谁有空儿骗你!”巧巧听了高兴坏了,浑身立刻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眉飞色舞地不知看哪儿是好。可以这样形容:巧巧浑身洋溢着兴奋,满脸荡漾着幸福,就像春天里撒了欢儿的小兔子一样。巧巧已经不能安静地待在舅舅背上了,非得下来自己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不可。
与巧巧灿烂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娘和舅舅的心情,他们的心情跟今天的天气差不多——阴沉沉的,快要下雪的样子。孩子毕竟是孩子,即便是娘和舅舅不跟她说话,即便是天气又阴又冷,周围一切都灰头土脸,没有什么可让人高兴的,但都影响不了巧巧去县城(向往好久的地方)的好心情。五六岁的孩子嘛,心思最简单,哪会去想管别的。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巧巧后来又让舅舅背了好几次,才到了县城。县城到底跟村里不一样,房子明显要稠密得多,街边有许多门窗朝外的店铺。不过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很多店还没开门,并不像巧巧想象中那样热闹。街角开门早一点的供销社里,有个女售货员正在打扫卫生。巧巧执意要看看里面都卖些什么,却被娘阻止了,说有重要的事要办,办完事后才能去。
大概又左拐右拐两条街后,巧巧跟娘和舅舅来到一个红漆的大门前。门特别大,比自己家的几个屋子门并排起来还高还大。门前左右各有一名站岗的警卫,都穿着黄制服,斜挎着枪,而不是像奶奶说的那样穿着黑衣服,拿着大棍子。这会是奶奶说的衙门口吗?
不过门前的确有一对大石狮子,左右各一只,但也不是巧巧以前想象的那种崭新雪白的样儿,而是一看就有了上百年年头,这从石狮子身子暗黑只有两只前爪被摸得光滑透亮可以看出一二。大石狮子威严地蹲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底座上,显得更高大。巧巧踮着脚伸直胳膊才能够到狮子的前爪。也许大石狮子比三个自己还要高,巧巧在心里比量着。两只大石狮子的口里都含着一颗大石球,牙齿挡着掉不出来。石球很大,能在嘴里转动。“石狮子嘴里的球是怎么放进去的?”巧巧好奇地想。
“这是县衙门么?”巧巧问。
“多少年以前就不叫衙门了,这儿现在叫县政府。政府、人大、法院、公安局、民政局、武装部……很多部门都在这个大门里头。”舅舅说。
巧巧有些似懂非懂,她并不很感兴趣大门里面都有什么,倒是觉得门口的石头狮子更好玩。
“娘,舅舅,我想摸一摸大狮子!”巧巧央求道。不是县衙门了,也就不用担心奶奶说的衙役打人了,摸摸石狮子总该允许吧!
娘和舅舅似乎没有听见,都没有理会巧巧,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姐,进去吧!”舅舅对娘说。娘像是很犹豫,舅舅在给娘打气儿。
娘紧紧拉住试图跑向石狮子的巧巧,拽着她缓缓地向大门里面走去。巧巧则扭着头一直依依不舍地看着门口左侧的石狮子,直到视线被大门挡住看不见了。
巧巧刚踏进屋子,就被屋内的气派镇住了:这是巧巧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进入这样大的屋子,比自己家三间房加起来还要大。屋顶高高的,房梁上的横木染着红颜色,屋内居然还立着四根粗粗的红柱子。墙是白色的,显得屋子很亮堂,不像自己家里的墙,灰突突的,衬得整个屋子都发黑,很压抑。再看地面是水泥地,既平整又滑溜,似乎能闪亮儿,洋气极了,不像家里的土地儿坑坑洼洼,不好看。对着屋子大门的正前方摆着一张暗红色的特大桌子,足足有小半个火炕那么大。桌子只有一个大桌面和四条腿,下面是空堂。紧挨桌面是一周遭三四公分宽雕刻着一溜儿漂亮花纹的装饰条。往桌面上看,中间放着一沓纸。纸旁边有一块黑色的砚台。砚台近旁的桌角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白色搪瓷笔筒,里面有三支毛笔。再往桌子后面看,并排坐着三个穿白色制服的人,都一脸的严肃。巧巧有些惧怕三个白制服,赶紧把目光转向旁侧。
屋子左右两旁各有一张小一点儿的桌子,后面都有三把空椅子。屋子中央对着那张特大桌子摆着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但那把椅子也空着。屋子的后半部分摆着六排长条座椅,只有前两排坐了十来个村里人,有上了岁数的,也有年轻的,不过全是男的,其中有几个正在交头接耳小声说话。
巧巧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屋里这些人要干什么。不过,她觉察到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很严肃,这让六岁的巧巧感到有种说不上来的畏惧。
娘被一个小个子白制服安排在中央的小桌子前坐下。舅舅拉着巧巧在最后排长座椅靠边的位置坐下。第一排座椅上两个刚才一直说话的人起身挪到右面小桌子后的椅子上坐了。又等了一小会儿,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三个人,分别在两侧的空椅子上落座。这时特大桌子后面中间那个胖一点儿的人开始讲话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那个胖子粗声粗气的说话声,屋里简直就只有人们的呼吸声了。如果现在谁要是掉根缝衣针,肯定听起来会挺响。
屋子安静得让巧巧觉得很不自在,真想跑到屋外去玩,可是她胆小,不敢动。巧巧非常纳闷:为什么人们都要听胖子一个人说话?又不是看戏,没意思。
巧巧注意到娘一直低垂着头,根本不回头看她。座椅上的人们又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胖子的讲话上,谁都不看她一眼,就连舅舅也根本不理睬她。巧巧越发觉得没意思极了,几次拉舅舅的手,想跟他说话,但舅舅总是用严厉的眼神看她几眼,示意她不要讲话,更不要乱动。
巧巧这时弄明白了,屋子里的人都得认真地听讲。这就是娘之前说的所谓的“重要的事”。但是,巧巧根本搞不懂这“重要的事”与娘有什么关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娘来这里显得那么心情沉重?为什么娘一进门,那些村里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娘?为什么屋里的白制服们那么严肃?还有许多为什么,都让巧巧想不明白。但巧巧从严肃的气氛中,敏感地意识到大人们的事真的“很重要”,今天的日子非同寻常。
巧巧规规矩矩地坐了有一顿饭的功夫,实在坐不住了,孩子好动的天性开始暴露出来。她悄悄地站了起来,舅舅正专心致志地听着白制服讲话,这次居然忘了制止她,白制服们也没有顾上阻止她,这使她的胆子越发得大起来,竟然蔫蔫地开始在屋子边上走动起来。她即使这样,也好像没有引起大人们的注意。或许是她个子太小太不显眼了,也或许是大人们的事太重要以至于顾不上理会她吧。
见大人们都无心管她,这让巧巧感觉自在了许多,胆子又大了许多,后来她不知怎的就蹭到白制服们前面的特大桌子下玩儿了。
巧巧在特大桌子下,很方便地看清了六条腿。中间胖子的腿时不时地动一动,可能是他说话太激动吧。左边那人两条腿一会儿左腿搭在右腿上,一会儿右腿又翘在左腿上,很有趣。只有右边那人的两条腿纹丝不动,像是钉住了似的。
巧巧对人的腿不太感兴趣,对桌子腿倒是兴趣浓厚。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做工这么好的桌子,连桌子腿都这么光溜。她一会儿摸摸这条桌腿,一会儿又摸摸那条桌腿。时而摸摸头顶上的内桌面,时而又摸摸桌子的花边,感觉新鲜好玩。巧巧把大桌子下面的空间当成“小房子”玩儿了。她一会儿钻出来,一会儿又钻进去,很是自得其乐,先前所有的拘谨和不适都忘光了。她觉得从“小房子”钻进钻出,有种说不出来的乐趣,就算自己跟自己捉迷藏吧!有两次她刚从桌子下钻出来就看见舅舅用手势招呼她回到座位上去,她假装没看见,继续她的游戏。舅舅干着急没办法。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巧巧玩得累了,待在大桌子底下有些泛困,竟打起盹来(可能是早晨起得太早的缘故)。突然,她被屋子里的骚动给吓精神了。巧巧这才注意到人们纷纷地站起来往外走,像是村里开会散了一样的情形。她赶紧跑去拉娘,怕自己被娘丢了。
娘浑身软绵绵的,像瘫了一样,迈步都显得很艰难。
“娘!”巧巧惊异地叫了一声。
“回家吧!结束了!姐,人都走了。”舅舅走过来搀扶住巧巧娘说。
娘没有答话,两眼的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别哭了,让人看见了。”舅舅劝道。
娘没有止住哭,反而忘乎所以地哭出声来,根本不理会屋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巧巧是见过娘不少次哭的,大都是偷偷地抹眼泪,像今天,山洪爆发似的哭,巧巧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由得也吓得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长大以后,巧巧终于明白了她六岁时娘带她去的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理解了娘为什么会那样旁若无人地哭,而且,她后来回想,似乎隐隐约约记起了钻到特大桌子下面玩儿时,曾经几次听到白制服胖子提起父亲柴柯的名字,只是她当时并不在意罢了;也似乎能记起娘是怎样从白制服手里接过那张按着手印的毛头纸并把它哆哆嗦嗦地塞进包袱里的;她还似乎记起那天他们从县政府那扇红大门出来后,天上已经飘飘洒洒飞起了雪花……
卧牛县人民法院——这就是六岁的巧巧被娘和舅舅领去的地方;法院的离婚判决书——这就是娘接过的那张毛头纸的全部含义。那个硕大的屋子和特大桌子下的“小房子”在巧巧脑海里留下了一生都摸不掉的记忆;那张薄薄的毛头纸改变了娘和她两个人的生命轨迹,成为巧巧终生铭记和保存的东西;那个雪花飞扬的日子——父母离婚的日子,成为改变娘和巧巧人生方向的一道界碑。从那之后,巧巧的快乐一下子消失贻尽了,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强过一个的苦难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