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同样是她生命里重要的、难以割舍的东西。
他们就那么死去。
而那个魔鬼般的凶手,全是为了她的缘故。
她应该预见到的。
可是居然没有。
怎么可能原谅?
原谅不了他,也原谅不了自己。
只是,又是那么……舍不得。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平时那么强的男人,从来没有害怕过,忽然间变得那么脆弱,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恐惧得不知所措,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连眨都不肯眨一下的眼睛,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
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别走,别走,那双眼睛反反复复地说着,别走,别走,别走……
那个瞬间,心里的抽痛淹没了一切。
理智仿佛也已从指间滑过。
但是……
一切已来不及。
风轻轻地吹着,树叶飞舞在她的发丝间。
阳光照下来,薄薄的金黄色轻轻包拢她的身影。
微微颤抖的身影。
看上去美得让人心碎。
翼风远远地望着她,眼底流动着含意莫名的光。
玉叶走到他身后,说:“你不过去?”
翼风说:“我应该过去?”
玉叶默然片刻,说:“应该不应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现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你若现在都不肯过去,那我可真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然而,翼风依然没有动。
玉叶叹了口气,“我以为穆天是世间最骄傲的人,想不到你也和他差不多。”
翼风说:“你错了。”
“我错了?”
翼风淡淡地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为了穆天,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肯趁人之危。”
玉叶问:“不是这样吗?”
翼风回答:“不是。不是因为穆天,我们当然是朋友,但若我想要过去,他就是在这里也不会阻止,也绝对阻止不了。”
玉叶看着他,现在她也知道自己想错了,虽然她还没听到翼风说出真正的原因,但是她已经看到了。
翼风的眼睛。
原因就在翼风的眼睛里,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玉叶从来没有见过他有如此温柔的眼神。
他静静地望着树下的身影,说:“如果我现在过去,她就会立刻恢复原来的模样,她总以为那样显得更坚强。她……实在是太好强。”
玉叶忍不住说:“可是,她那么做只不过因为她以为你会喜欢。”
翼风怔住,“我?”
玉叶叹道:“难道你一直都不明白?”
翼风默然。
过了好久,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玉叶说:“她还没有做出选择。”
翼风慢慢地点点头,道:“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希望她能看清楚自己心里想要的,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那样就好。”
玉叶眼波闪动,“所以你不过去?”
翼风转身,“是,所以我不过去。”
他慢慢地穿过树荫,阳光洒落,银发剑客的身影看上去颀长而傲然。
断壁残垣。
连阳光照在这里都变得阴冷。
岁月早已剥尽了墙头的粉漆,古旧的砖石和碎瓦散落满地。死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然而这里依旧像被死亡笼罩。
没有草木,没有虫兽,连空气也似静止,闷得叫人窒息。
偶尔,天空中飞鸟掠过,在废墟上方盘旋。
忽然,那鸟似受了什么惊吓,凄叫着振翅直冲。
叫声未绝,瓦砾中射出一道光芒!
飞羽四散,那鸟兀自往上冲了一段,突然从中间裂成了两爿,重重地摔在断墙上。
黑衣少年从墙后跺出来,神情淡然地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长着浓眉、大眼、宽阔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在邻家,时常跑来串门的少年。没有亲眼看见的人,绝想不到他会有那么快那么狠毒的出手。
手指擦过剑刃,沾满了鲜血。
少年把手指轻轻含在嘴里,像品尝什么美味似的,仔仔细细地舔干净。
一只飞鸟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威胁。
他只不过喜欢鲜血的味道。
他也喜欢剑,喜欢剑刺入对手肉体的那一瞬间,不论对手究竟是一个剑客,还是一只飞鸟。每次剑光闪过,总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他一直觉得,好的剑客就应该这样,嗜血、无情。
剑本来就是凶器,手里拿着剑讲什么情义,又怎么可能发挥剑的精义?
比如主人,他想,主人本应该比现在更强得多,只可惜他的杂念太多,他总是想着过去的亲人和他的仇恨,而不止是剑。
所以,他输了。对手连站也站不稳,却还能削掉他的一条手臂。
这简直可笑。
话说回来,他从来也没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的对手,那简直就是所有学剑的人心中的梦想。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一定要打败那个人,不论用任何手段。
那个人,就快来了。
他感觉得到,就像猎豹能够嗅到猎物,他已经嗅到了利剑的气息,绝对不会错。
他转身。身后断壁裂开一道缝隙,他走入了这道缝隙。
断壁只不过一尺厚,然而那少年却没有从另一面走出来。
他已走入了地下。
地下只有一片黑暗,像死亡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就在这一片黑暗中行走了很久,久到没人会相信在这片废墟的下面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地方。然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
暗绿色的亮光,如同一团诡异的烟雾。
烟雾的正中间,黑衣男子飞快地穿行在山林间。
“主人,他已经来了。”顺影的声音里掩饰不住渴望,他的剑正渴望着对手的血!
黑暗中没有回答。
良久,一个修长的人影慢慢地走到烟镜的正前方。
他紧紧盯着烟镜中的人,他的眼里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两团被鲜血和仇恨点燃的火焰。
“你可以去,”清浚一字一字地说,“但是,不要杀他。”
顺影问:“为什么?”
清浚淡淡地说:“因为我们需要‘天机’。”
顺影看看主人,忍不住想,他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杂念?那个什么“天机”又有什么可执着的?他不情不愿地回答:“……是。”
清浚觉察到什么,回头看了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顺影啊,不是我小看你,就你那个脑袋瓜,就算他功力全失也一样能赢你,你信不信?”
顺影的身子微微一震,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信么?”清浚轻笑了几声,挥手,“你去吧。”
黑衣少年躬了躬身,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清浚重又转身,烟镜中,黑衣男子的身影依然矫如灵兽。
“你觉得怎么样?”他对着黑暗问道。
黑暗中静默片刻,然后有个轻快的声音回答:“照我看,你这个奴仆跟过去已经有点不一样了,你还是小心点为妙。”
“顺影?”清浚冷哼了一声,“这就不用你担心了,我是问你‘那个人’。”
那人回答:“如果他果真只有五成功力,那么或许有胜算。”
清浚说:“我想陛下的话,是不会错的。他再会装,也不可能瞒过陛下那么久。”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未必。”
“哦?”
“我和他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你若以为自己能够看透他,能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那么你一定会输给他。你越是觉得自己必定能赢,你就越是危险,因为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清浚没有说话,似乎在静静地想着这番话。
那人又说:“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天机’的真相么?”
清浚一震,“他知道?”
“他的法力本来就与‘天机’息息相通,就算当初他为了救活苏泠已经耗尽了法力,觉察不到‘天机’的变化,可是现在他来到这里已这么久,你以为他真的一点都没有觉察异界的变化?”
清浚紧皱起眉头,“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那人轻笑了几声,“我若看出了什么,他还有什么可怕?正因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所以我才疑心。他本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你以前还不曾做过他的对手,我却已经见识过他多少手段,你以为从前输在他手里的人都是浪得虚名的么?”
清浚淡淡地说:“你说得都有道理,只可惜有一件事你忘了。”
“是么?”
“他若已觉察异界的变化,他为何还不回去?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黑暗中的人好像一时说不出话来,默然良久,才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猜得出来。或许……他有很特别的目的。”
清浚目光闪动,“特别的目的?”
“比如说,假若你是一个农夫,家里的鸡鸭经常莫明其妙地不见,你却不知道究竟是人还是狐狸偷走了这些鸡鸭,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是会故意设下诱饵,让那小偷现身?”
清浚惊疑不定,“难道你是说陛下他……”
“我什么也没说。”黑暗中的人忽又轻快地说道,“我只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猜猜哑谜罢了,你可不要当真哟。”
这话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清浚死死盯着黑暗深处,良久,他慢慢地说:“你倒像是坐壁上观。可是,若果真如此,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回答。
清浚忽然冷笑,“我差点忘了,你好像对那个……哼,我倒很想知道,你回去之后打算如何回复陛下?”
黑暗中那个轻快的声音又响起来:“清浚,有件事你弄错了。”
“什么事?”
“荆珹他是你的陛下,但是他……”那声音顿了顿,然后淡淡地续完:“早已经不是我的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