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处在这样的境地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忧急。
就算他不为自己担心,他也会为心爱的人担心。
刚开始的时候,启归认为他只不过是故作轻松。
他很清楚穆天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所以,他相信穆天心里其实急得要命。
可是,穆天居然真的睡着了。
睡得又香又甜,一整晚都打着匀称的呼噜。
启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穆天明明为了那个女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候,他照样能呼呼大睡。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几乎无法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眼前的穆天重伤未愈,脸色憔悴,走几步路都会摇摇晃晃,可是启归却忽然发觉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可怕。
千年之前他也已很可怕,但那时他终归还有弱点。
但是现在呢?
弱点是否还是弱点?
启归本来很有把握,因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是现在他却有点动摇起来。
穆天忽然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天,有人就是不肯安安稳稳地享受享受,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说奇怪不奇怪?”
在这个幻境里,除了穆天一个人,就只有启归这么一只鬼,穆天如果不是在自言自语,当然就是说给那只鬼听的。
启归很想装作没听见,可是偏偏,穆天却还要说下去:“你们做鬼的也真可怜,连个觉也没得睡,看别人睡自己不能睡,真是世间最无奈的事,唉……慢慢看吧,我再睡一觉……”
他说着,真的翻了个身,又要睡去。
启归气得冒烟,他明知道穆天就是存心说给他听,如果他就此现身,那么正中他下怀,但是就算他不现身,看样子人家也真的会舒舒服服再睡上一大觉。
就在这个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半空中飘过一朵很厚的云,刚好将阳光挡住。
那朵云的形状真是很特别,就像一头长着九个脑袋的怪兽。
启归一看见这朵云,便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那张骷髅似的脸,笑起来真如恶魔一般可怕,无论谁看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他那两只眼珠里,闪动着得意的光芒。
他已想到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穆天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准备再睡一觉,可是忽然,他感到了异样。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天空中那朵诡异的云。
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九头怪兽。
那云朵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力,周围的云彩不断地聚拢,怪兽便越来越大。
原本晴朗的碧空,顷刻间阴云密布。
天色更暗,就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
穆天站了起来。
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他也会微笑地看着。
可是此刻他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很苍白。
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整张脸似乎已经变得透明。
狂风呼啸而至。
穆天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站都站不稳了。
这情景启归当然都看在眼里,他实在很满意,简直不能再满意了。穆天的反应正如他的期待。穆天的弱点依然还是弱点,现在他又占据了主动。
他已不用再做什么,只要看下去就行了。
他知道这次他必定能够彻底控制住这个人。
风更猛。
浮云早已被吹散,然而那九头怪兽却越来越大,穆天甚至能感觉到它已张开了大嘴。
就算是一头真的怪兽原本也不会让穆天感到害怕,何况那只是一朵云。但是他已隐隐猜到藏在那朵云背后的是什么,那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
同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在恶梦中重演。
但是穆天始终都没有后退,因为他知道,朝任何方向都已无法逃脱。
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身体里原本像有无数的冰针在刺,可是现在这些痛苦他都已感觉不到。只有一个地方的痛苦越来越剧烈,已经压过了其它任何感觉。
那是他的心口。
云朵越压越低,怪兽的爪子仿佛已经压到了他的头顶,他定定地望着那头怪兽,眼里充满了痛苦,可是他没有动。
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经完全听天由命。
他没有动,可是却有一道闪电般的光芒忽然划过!
那样绚丽的光华,恍如梦幻。
怪兽的身体在一瞬间碎裂。
刺目的白光从云朵的碎片间射出。
瞬间,穆天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当他重新恢复视力,他发觉自己又站在了百井山庄的门口。
依然还是那两扇漆黑的门,依然还是那无数铜钉,闪亮有如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垂下头,竟像不敢去看那些眼睛。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正不断地催促他离开。他真想离开,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
可是他没有走。
有些事他可以回避一时,但是不可能回避一辈子。
所以他只好等着,等着去面对。只是这等待实在太煎熬。
终于,门轻轻地响了一声。
穆天抬起头。
流玥从门里慢慢地走出来。
还是那一身淡蓝的衣裙,可是穆天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变了,她已不再是那个素如雪莲的祭师。
她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她在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穆天已不必问。
他现在只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但是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动也不会动。
流玥一直走到他面前,然后停下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里闪动着他无法分辨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极熟悉,却又极陌生的人。
周围极静。
静得穆天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要从胸膛里迸出来。
他想说句话,可是张开嘴又顿住。
该叫她流玥呢?还是叫她苏泠?
他不知道,他心里太乱,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
这时候,流玥向后退了一步。
她依然盯着他看,可是她的姿态仿佛在说:我不想再看见你!我要离开你!
“别走……”
穆天本能地伸出手。
但是流玥格开了他的胳膊。
她那么用力,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推开去。
连她自己也踉跄着,跌向阶下。
穆天扶住她,但她用力挣开。
挥起的一只手,“啪”一声扇在他脸上。
那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晏……”
她叫他的名字,整整隔了千年,又叫他的名字,却还是那么悲伤那么怨恨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她轻轻的喃喃的,难以置信又痛苦到了绝望,“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骗我……为什么?”
她慢慢地摇头,后退,一步,又一步。
穆天伸出手。
她挣开,又后退。
衣角从他的指间轻轻滑过。
难以言喻的惊恐涌上他的心头,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时空仿佛在瞬间截去了那千年的间隔,一切都只是重演。
他从来不敢回想那一幕。
可是那一幕从来没有从他心里消失过。
那从他指间滑过的衣角。
还有她的生命。
她受着重伤,可是她不要他救,宁可死也不要他救。
他只能看着她死,束手无措,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脸庞一点一点地失去颜色。他有那么强的法力,可是有什么用?她用尽全力抗拒,她宁可死。
穆天扑过去抓住她。
她想要挣开,但是穆天不让她挣,他用力抱住她,双臂紧紧地锁住她的身体。
“别……”
他只说了一个字,那另一个不祥的字却涩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流玥依然在挣扎,但箍住她的臂膀那么有力。
他深深地埋下脸,贴着她的耳畔,轻轻地说:“我错了。你是对的,是我错了。”
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曾经,这是一句他宁死也不会说的话,就算他心里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他是帝晏,至高无上的神君帝晏。
他身上流淌着世间最高贵的血,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他几乎就是完美的化身。
他可以死,却绝不能错。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这句话,可是现在他才发觉,说这句话其实也不算太难。
“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就因为我太自负,才会犯下这样的错。原谅我……不,不原谅也可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要……只要你活下去,别再……就那样走……”
他低喃的,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着。那是千年里,他在心底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的话。
流玥渐渐停止了挣扎。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抽出胳膊,慢慢的慢慢的绕过穆天的身体,抱住他。
风已止住。
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静静照着默默相拥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