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椅子又宽又大,上面还铺着洁白的皮缛。罗离看了看他自己,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土。他笑笑,坐下来。
那女人提起酒壶。
她的动作很慢,身体就像微风中徐徐摇动的柳枝一样。
酒液注入酒杯,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了房间。
那女人说:“请喝酒。”
罗离没有动。
那女人又说:“这是五百年陈的美酒,在这方圆百里,你喝不到更好的酒了。”
罗离还是没有动。
那女人眼波流转:“莫非……你怕酒里有毒?”
罗离摇了摇头,笑道:“我倒不怕酒里有毒,我只怕这酒太贵,我喝不起。”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我这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来的。但是,你不同。”
罗离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女人的手指轻轻拨转酒杯,目光就像酒杯里的酒轻轻荡漾。她慢慢地说:“因为有人已经替你出过价了。”
罗离更吃惊:“是谁?”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只说是你们的老朋友,她出的价我没办法拒绝,所以我就答应了她。”
“答应她什么事?”
“等你们来的时候,好好款待你们。”
罗离愣住,“就这样?”
“还有……”那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转告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异界已经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离听得一头雾水。
那女人又说:“你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长着银色的头发?还有一个女人冷得像冰?”
罗离点点头,“你见过他们吗?”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他们。这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罗离问:“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会到这里来。”
罗离又愣住,“她会来?”
“不错。”那女人将酒杯轻轻推到他面前,“现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们的。”
罗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实在已经渴坏了。
也累坏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涌上来,罗离很快就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脑袋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流玥走在前面,裙摆擦过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叶,沙沙轻响。
穆天背负着双手,跟在她后面。
夕阳在慢慢落下去。
暗红的一轮,像失去了温度的炭火。
昼夜交替的间隙,思绪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缝,总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来。
穆天一直看着前方几步远的身影。她的脚步保持着一种始终不变的刻板节奏,倒像一个装了机括的木偶。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苏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淡如雪莲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为什么?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到了困惑。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人始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已经无法从他灵魂深处分割去的缘故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耗费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呢?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流玥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回头,甚至步伐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穆天一时没有作声。
因为我的缘故。他可以用这么几个字回答,大概,流玥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可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呢?她再追问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呢?他该怎么回答?
流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她也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放弃。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关系,是吗?”
穆天叹口气,然后苦笑:“是,是跟我有关系。”
一个人,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却别无选择只能笔直往前。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天现在总算明白了。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说谎。
穆天不是个老实人,他也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
前世没有,今生也绝不会。
所以,如果流玥继续追问下去,他一定会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即使他知道说出来之后,就真的会失去她,无可挽回。
然而,流玥没有问,她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变的节奏。
不变的距离。
夕阳熄灭了最后的暖意,树林中吹来的风仿佛阴寒的刀刃划过。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体质本来最惧阴寒,自从进入异界,他重伤未愈,又过分耗费体力。无论他的法力有多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血管里就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冷汗顺着他的后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还在极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两条腿却绵软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难以支撑。
穆天正想说:“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脚步。
快得他几乎无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觉到了前方有什么在召唤。
可是,穆天极力地朝前方探望,却只看见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师似已完全听不见,径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气。这时候他才发觉,今世的流玥不但剑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以他眼下的情形,竭尽全力也无法缩短任何距离。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真要命。
但是再无奈也没有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过夜色的一团淡蓝的雾气。
前方忽然出现了灯光。
长长的一串,如星点般连绵,像是逢年过节时,大庄园墙头悬起的灯笼。
流玥朝着灯光奔去,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那正是她寻找的地方。
穆天尽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模模糊糊,飘忽不定。
灯光越来越近。
果然,一座庄园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灯光中。
庄园的大门很高大很富贵,但是再高大再富贵,穆天原本也不会看在眼里。可是,他一看见这座大门,心里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门的两边,各卧一头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尾。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流玥已经跑上了大门前的石阶。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张开嘴,声音却涩在喉咙里,全然发不出来。
门里的人仿佛早就已经知道流玥将要到来,当她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穆天眼看着那个淡蓝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点点掏出去,胸口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这种感觉两百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圣皇殿侍卫失魂落魄地从玄灵谷回来,告诉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所有精族的祭师,在六世轮回之后,最终都会化入无形无质的虚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顾一切地硬留下了苏泠的魂魄,将她带出了异界。
他又从精魄的手中盗取了精石,将那魂魄注入。
而后,他将精石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侍卫。
他用两三句话就把经过解释完了,但那侍卫的脸色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缓过来。
大概任何人听到他这样说,脸色都不会好看。他们心里可能都在想,这个人疯了。
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试。
那本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守护在玄灵谷,等待五百年的时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华,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见刻骨铭心的笑靥。
但是他不能,他毕竟还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圣皇殿,等待。
算来,离五百年,不过还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侍卫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陛下,处死我吧!”
他沉默着。
九死一生的冒险,五百年漫长的等待,眼看将要来临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被掐断,那种滋味又有谁能够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经将这个人杀了,但是他没有动手。因为他如今已经变了,他绝对不会随便地对一个人动手,不管那人做了什么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过了很久,他挥手让那个侍卫走了。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仿佛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从血脉深处涌出来,一瞬间,寒冬降临了温暖如春的圣皇殿。他被这寒意逼迫,在不由自主间缩起身子,越缩越拢,紧紧的紧紧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异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试试。
后来他费尽各种力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取失望的结果,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静,因为早已经明白不会有结果。
她不肯回来。
她不会原谅。她最后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依恋那么绝望,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心爱的、不可原谅的魔鬼。爱着又恨着,像火与冰交叠的折磨,谁会想要回到那样的痛苦里来?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注定会失去她的踪迹。
那不是别的任何人的错。
那只是他自己的错。
大门又缓缓地合拢。
漆黑的门扇,一颗颗铜钉在暗红的月光中就像无数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门。
当他踏上第一级石阶,沉重的脚步就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是当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有力了许多。
当他站到石阶的最高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吃饱、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开那扇门,没有丝毫的犹豫。
门动了。
然而,不是打开,也不是关得更紧,而是——“流动”!
漆黑的门扇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实体,连同那无数颗嘲笑的眼睛,扭曲,变形,便如同被手指搅动的雾气流动。
雾气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周遭的一切,高墙、灯笼、树木、门旁的石兽……甚至连穆天脚下的石阶,都被飞快地吸入。
穆天没有动。
那漩涡越转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会将他吞噬。
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动,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视着眼前飞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