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过了好半天,她长长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跌,坐倒在地上,喃喃地说:“总算醒了。”
太阳已经落山,暗青的天幕上淡淡的星子浮现。
风凉如水,罗离的心里却很温暖。
他努力地微笑:“难道你以为我死了?”
盈姜说:“你昏迷了那么久,我怎么样也弄不醒你。所以我……我……”她说着声音又哽住了。
罗离笑道:“我哪有那么容易死。你看——”他试着抬了抬胳膊,居然真的举了起来,“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他说着还想坐起来,被盈姜一把按住。
“你的血脉还没通,好好躺着!刚才我怎么也叫不醒你,所以我……嗯,用力太大了,所以你动的时候可能还会很疼……”她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罗离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这一跤居然跌得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痛。可是看着盈姜红肿的眼睛,他连一丝的埋怨都没有,甚至身上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想起了另一双明媚的笑靥。
盈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奇怪:“怎么了?”
罗离静静地注视着她,沉默了许久,问:“为什么?”
这句话实在太没头没脑,换了任何别的人,一定都听不懂。但是他知道,盈姜会明白,她一向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盈姜怔愣片刻,低下头,可是很快又抬起来。“罗离大人……”她轻声说,“是个好人啊。”她原本伶牙俐齿,可是说这句话却显得很笨拙,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不怎么会说话的女子。
罗离看她,看得很深。她眼里流露出特别的表情,期盼与逃避,热切与温柔,勇气和胆怯,奇异地混杂在一起。罗离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含糊莫明的眼神,可是也从来没有看她看得这样清楚过。
他恍然明白过来,于是,心底析开了裂缝,胸口一下子溢满了柔软的感动。
然而,同时逸出那缝隙的,还有无数尖锐的刺痛。
刚才的梦中,素琤说:“我已经死了,所以,好好地去爱那个女人吧。”
他知道,如果她的灵魂真的能够开口,她会说的一定也正是这样一句话。可是,她的谅解却无法成为他自己谅解自己的理由。
挣扎在感动与刺痛之间的灵魂,徘徊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良久,他说:“我没办法忘记……所以那……对你不公平。”
盈姜没有作声。
他叹口气,又说:“对不起。”
盈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说的那三个字好像抽走了她的灵魂,让她变成了凝固的雕塑。
罗离扭开脸,避开她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他鄙视自己的怯懦。可是,他却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他永无法忘怀的记忆和感情。要他装作若无其事,他绝对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只希望,这并不是太迟。
盈姜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勉强,还带着一点自嘲和疲倦,“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不过不试试看我总是不能死心。现在……”
她停下来。
她本来想说:“现在终于死心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发觉自己没办法说出这几个字。
那或许只因为,她根本也未曾死心。
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可以在从没有人活得下去的境地里活下去,所以,她原本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罗离的脸转向另一侧,但是她仍然可以看见他的神情。他是个很坦直的人,如果他心里有痛苦,他的眼里也会有痛苦。这痛苦忽然给了她一种了悟。
她的笑容本来很是惨淡,可是转瞬间,就像满天的乌云散去,她的脸上又现出了阳光。
她想要告诉罗离,她不会放弃,她会继续尝试继续等待,可是她的话却没有能够说出口。
毫无征兆的,眼前突然一黑。
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暮色陡然加深了百倍千倍,不但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也隔绝了所有的声息,连同周遭的空气也透出彻骨的寒冷。
罗离一跃而起。
他的血脉还没有完全畅通,动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但刹那间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翻身跳起,青瑰刀也握在了手中。
他已认出了黑暗中阴魂不散的对手。
他也觉察对方的力量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可是一时也来不及分辨。他屏息凝神,全力催动法力,他必须尽快让自己进入空灵的状态,只有这样才有机会。
正当他已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听到盈姜一声惊斥:“住手!”
他的鼻端忽然飘过一阵很奇异的香味。香气总是能让人愉快,可是这股香气却让他说不出地难受。
他只觉一阵眩晕,意识很快地模糊,就连盈姜的声音也仿佛变得越来越遥远。
“不许伤他……”
前方是岔路。路口长了两株满怀粗的大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流玥停下脚步,定定地看这两棵树。
树本身没什么特别,但两棵长在一起实在很特别,因为两棵树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除了一棵的树冠向东延伸,另一棵向西。这两棵树看起来就像中间竖了一面镜子。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两棵树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但是流玥看得特别久,久到穆天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们走了快一整天的路,总共只说过两三句话。
原本他们之间话也很少,现在好象变得更生疏更遥远,甚至有点尴尬。
穆天本来认为自己很善于掩饰,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可以装作无所谓,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实在没办法把昨晚两人说的那些话当作没有说过。
他睁着眼睛想了一夜,可是思绪始终都是那么乱。
他一直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做什么事都很果断,很多时候他的决定在别人看来简直是胆大妄为,但是他做这些决定都没有太多犹豫。因为他已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失败的后果。
甚至像这样不管不顾地进入异界,或者去盗取精石,明知道身为神君绝不应该这样做,但他还是做了。他心怀愧疚,但并不后悔,也不曾犹豫。
可是现在他却无法作出一个决定。因为他觉得自己怎么样做都可能是错的,千年前的阴影始终在他心里,他已无法再去承受另一个错误的后果。
没有决定,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和她相处,所以,只好沉默。
流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觉得,好像以前见过这两棵树。”
穆天抬头看看那树,随口应道:“哦?”
“但是,并不是在这样一个路口……”她的语气梦呓似的飘忽不定,“好像……是一个庄园的庭院中。那树的旁边是假山,假山顶有一座亭子,亭子的匾额上写着‘眠云’,还有……那庄园的门十分特别,门边左右各有一座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尾。”
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半空,断断续续的语气渐渐流畅,好像眼前真的有那么一副画面,由模糊而变得清晰。
“庭院里有一条很长的游廊,****墙,漏窗的花样也很特别,都是一些邪兽,廊下种了许多花草,都是紫黑色的,连开出的花也是一样的颜色……”
穆天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早已听出她所说的是什么地方。然而,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她说,一次也没有打断。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心里的感受,究竟是希望她多想起来一些事,还是希望她彻底地忘掉。
他内心里一直怀着一丝希望,期盼她能够记起前世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些时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发觉自己在她心目中已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这种滋味有多么苦涩。可是,他也很清楚,一旦她真的回想起往事,那么他们之间连此刻这样遥远生疏的平静相处也不会再有。
因为他实在也很了解她的性情,他所做的事,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有些错误是绝不可以犯的,可惜他直到做错之后,才真正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流玥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渐渐地没入风中。她的眼中还是一片空茫,看上去就像个正在梦游的人。
穆天叹口气,问:“那么你记得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流玥摇头。
穆天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该走哪一边?”
这句话终于唤回了流玥的神志,贯常的冷静慢慢地回到她眼中。
她走到路口正中,凝神。片刻,她的手指向了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