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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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不堪重负 (1)

你为什么当太子?不就是要当皇帝么?张柬之说,皇上立你太子不也是这个意思吗?现在小人在她身边,皇上倍受搅扰,不堪重负了。

太子颤抖地说:她……她是我母亲。

是的,她是你母亲,你登基后她照样是太后,我们决不伤她,还要保护她,不让小人搅扰她。张柬之注视着太子:太子,你看见一种定命了么?大周气数已尽,是到了恢复大唐的时候了,因为你们都姓李。

太子咬着嘴唇。张柬之把一份谏书放在他面前:太子,难道还要我替你按手印吗?

……太子叹了一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在纸上按下了手印。

武则天和陈子昂论到的主要话题围绕在诗人的代表作《登幽州台歌》上。武则天轻声把它吟诵出来时,陈子昂从这个妇人沙哑的噪音中听出了一种凄厉的苍桑。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幽幽

独沧然而涕下

皇上,你朗诵得太好了。陈子昂说,听得我这个作诗的人都入了境界。武则天说,你刚作这首诗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它,但我没跟任何人说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孤独太可怕了。陈子昂说,没有孤独就不会有诗,诗人是一些仅靠幻想活着的人,因为渺小,所以他们觉得前途黑暗,没有什么能满足诗人的。武则天问:诗不可以吗?陈子昂摇摇头:不,不可以,它只是一种代替而已,就象酒,暂时使人沉睡。

还有独裁者的剑,霸王手中的鞭。武则天说,都是心的工具,但心却永远无法满足。   是的,心永远无法满足。陈子昂注视着武则天说,因为人不属于人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上。武则天说着,已经沧然涕下,泪流满面。她说,我好象生活在别处,不在家里,在别处。

在哪里?皇上。诗人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天哪,别问我!她喊道,我要死了,那地方太黑,一片漆黑,哪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阴间。诗人的回答激起了她恐惧的叫声。

这时我走进了上阳宫,我看见了诗人和我的祖母,祖母脸上镌刻着万劫不复的绝望的风暴,她象一个害怕黑夜的恐惧的孩子那样抱着柱子,好象已经不认得我了。

诗人把我拉到侧殿,德官在那里忙成一团,他努力与几个年轻太监配合,想把已若痴呆的祖母弄回到床上。

她为什么变成那样?我颤抖地问诗人。

绝望。诗人说。

绝望是什么?

死,死亡。诗人说。

可是她还没死。我喊起来。

快了。诗人说,里面已经黑暗了。快了。

我颤栗不已。我心里非常难过,我说,先生,我祖母要离开我了吗?真的吗?

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她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诗人说,真的不知道,但一切都已经规定,谁也不能逃脱。

这就是劫数,是么?

皇上年轻时有一句话:唐三世后有女主代有天下,也许正是这一句话,规定了她的一生,或者说,她的一生是为着完成这句话的,现在,一切都成了,她也就要走了。

我听了感到恐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句话能规定人的一生,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

我带你到翰林院去看一看罢,你会看到那里有很多很多的书,成千上万都是人写的,都是最聪明的人写的,里面写满了人的历史,人的故事,人想做什么,人能做什么,人究竟做了什么,全在那儿……

我跟着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类似隧洞的地域,穿过羊肠般的道路,来到了翰林院的书库,这个书库看上去是个迷宫,有着极其古怪复杂的结构,类似立体的空中花园,既有东方园林的恬适,又充满着内在的紧张。在园中之园里,回廊构成了迷宫的复杂性,使人在其中忘记回家的路。诗人佝偻的瘦长身影在前面行走,我必须紧走才能跟上他,我喊道:你慢一点儿!我快跟不上你了。但诗人已不再沿着迷宫的道路穿行,寻找答案。我发现到处是中国汉字,无论是墙壁或屏风,无处不被题写,巨大的文字构成沉重的内容倾压着我,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喊道:先生,等等我,我害怕!可是诗人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迷宫中仿佛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我被制约在无数的典籍之中,无数的汉字在我周围飘荡,我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来。我害怕极了,蛛丝在汉字中间游动,飘过来飘过去,泥塑的卫士表情古怪地持枪伫立在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是假人,只有一个真人,

那就是我,但我无路可逃,我在迷宫中团团转,诗人早已和我走岔路了,我惊叫起来,但没有一个人回答我。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迷魂阵,整个迷宫的结构就是我祖母的大脑沟回,我就这样恐怖地迷失在其中了。

我凄厉地叫喊使我回到了上阳宫,我恐惧不已地抓住了诗人的衣裳,诗人看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迷魂阵。诗人说。

孩子,你怎么啦?祖母醒了过来:是什么吓着你啦?

张柬之把太子领出门时,太子看见早已等候在花园里的诸将一齐低声欢呼起来。

随后兵分二路,一路南卫羽林军包围张昌宗家丁,控制其财产与府第;北卫有一千骑兵、五百步兵包围皇宫,迫武后让位。

南卫军已包围控鹤府,其余进逼张宅,二张相继听到动静,赤足奔跑,奔逃的方向是花园。但士兵的追逐更快,他们上前两刀,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那时,上阳宫成了孤岛,我们在上阳宫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只有祖母,她似乎已对一切了若指掌,但又象浑然不觉一样。政变不政变对她已经不构成威胁,她关心的是另一些伟大的问题:生与死,时间和永恒。那些正在紧锣密鼓地针对祖母的政变,在这些伟大问题的比较之下,变成了一场小孩玩的滑稽的游戏。

年轻的画师终于在我的启发下画出了最后一张画。我对画师说,我们暂且相信德官说的摘花的故事,根据这个画一张。

你不是说采花的事是德官瞎编吗?或者是皇上的幻想。

现在,也许只有幻想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了。我叹了一口气。

幻想是真的?年轻画师迷惑不解地问了一句。

你就这样画吧,孤注一掷还可能救你一条命。我说,反正都是死,不如赌一回。

画终于在诗人和祖母的论道声中完成了,这是一幅《武媚采花图》。画中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采花,头上脸上落满了花瓣。

我在这幅画前惊呆了,因为它太美了,我仿佛看到满天的花在飞,花香在阳光中弥漫时,隐约有风铃声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武媚采花图》被送到祖母面前时,她的表情凝固了。年轻画师一阵绝望,双膝一软,尿水从裤裆里溅出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祖母呆呆地注视着画,她已老得不能不能再老,衰老的肌肉在脸上抖一下,又抖一下,眼泪慢慢地爬出深刻的眼眶,她哭了。

我们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看见老王的手抚过画布,抚过少女的脸庞。

武媚,武媚!老人轻声呼唤着画中人。

我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她要的那画,她要的是风和被风吹动的花。

我也扑通一声跪下了:祖母!

……让他走吧。她说。

年轻画师摇摇晃晃地走出上阳宫,他乐坏了,高兴得有点不正常了,嘴里喃喃道:我活了,我活了,我画成了!我活了!他把笔一扔,奔跑起来:我活了--!

我活了,我活了。祖母重复了几句,把画抱在怀里,注视着诗人:你错了,诗人,我不会死,我不至于如你想象的那么老。

皇上。诗人残酷地说,那,不过是一张画而已。

我喜欢你诗中表达人与天地的关系,在你这首诗中,人不过是一只是蚂蚁。武则天笑起来了,但笑声中透露出明显的绝望:不过你说得没错,人是一只蚂蚁,象灰尘,什么也不是,一滴水就可以把他打死,人弱不惊风。

作为诗人,我对这种情形不堪忍受。陈子昂说,我更愿意皇上看到诗的最后一句:独沧然而涕下,面对天空,我们至少还懂得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