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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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难耐的沉默 (1)

在武后向高宗递交的奏折里我们看到了十二项伟大而浮夸的政治经济改革计划,通过这十二项计划,我们看见了其中惊人的洞察力和有效果断的决策,其中内政外交一系列绵密的思维在女人是异乎寻常的;但我们从奏折中同时也看到了属于女人天性中浮夸、浪漫甚至浅薄的部分。如果说促进农桑、减免田赋和减轻兵役是务实之举的话,宣布凡王公以下人民每人均须攻研老子道德五千言就是一个神话了,理由更是荒诞,老子姓李,大唐也姓李,所以不可不读。

高宗已经习惯了这个奇怪女人的作为,他的顺服到了一个地步,他在大唐疆域上寂然无声了。高宗只要有第一次的惧内,随后就不可收拾,节节败退,惧内这种事发生在帝王身上,就是出让江山了。高宗已经很久没有视朝了,他早已停止与那个女人的亲近,他们中止房事已一年多了,彼此对这种事已经没有兴趣。武后忙她的政治,高宗则百病丛生,终日躺在龙榻上,望着被窗骨格出的青灰色的天空,以及瓦楞上滴落的雨水,如同他濒危的心跳,只有与太子对话时可以不受阻碍,语言吐纳自如,标志着心灵的释放,儿子是未老先衰的父皇唯一的安慰。

他常常抬起艰难的头问太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太子说,一切都好。

当武后的奏折送到他手里时,高宗用目光扫了一下,笑了:伟大的计划,你母亲是个非凡的女人。

是的父皇。太子弘说,她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

她是个天才。高宗把奏折扔到一边,我都同意,我干嘛要反对呢?这么好的主意。

母后的主意是不错。太子弘说,但是,父皇,你真的不能上朝了么?

高宗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儿子,说,皇儿,不是父皇不上朝,而是上朝没有用,你母亲是天才,有她就够了。

李弘没吱声。沉默了半晌,高宗对儿子说,但天才并不都是有益的,人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你母亲是一个让人害怕的人。

李弘仍然不吱声。突然他开口了:她杀人。

高宗愣住了,他看见儿子仿佛坠落在记忆中,太子弘的耳边响起了妹妹的啼哭,含糊不清的喘气和挣扎声,最后变异成一股十分可怕而古怪的混杂的声音。

你怎么啦?皇儿。高宗惊恐地问道。

在母后心里,好些人的寿数是早已定下的。

太子说完这话后,出现了冗长的沉默。高宗注视着儿子,想象着他内心的风暴。太子看见父皇注视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他握着儿子的手,说,人的一生,有时会觉得没有一点意义,浮生如梦,帝王也一样,我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犯了这么多年错误,也许一开始就错了,我不是一个帝王,我是一个诗人。父皇灵前我即位时,在褚遂良肩上哭了半天,今天看来,那哭声预示了我失败的命运。你在听吗?孩子。

我听着呢,父皇。

我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一个尼姑,她是一个失意的妃子,她的命运悲惨,她将随父皇一起死去,我可悲的女人,我爱她,爱她的可怜,爱她的忧伤,爱她的不幸,也爱她宽大的胸怀,她的能力和对我的安慰。

你是在说我的母亲。弘说。

我付出了真的爱情,把爱给了一个人。我的帝王生涯开始没落了,我在用心,她在用智,我就失败了,你是一个诗人,你就不可能是个皇帝,你是一个皇帝,你就不是一个情人,等到大梦初醒,一切都已经不不及了。

父皇!太子叫了一声。

皇儿,你要知道你将做什么,我老了,我知道我的日子,孩子,你能代替我,大唐是姓李的,这个姓不会改变,我们也不可能改变它,你我的姓氏都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明白了吗?孩子。

父皇,我明白了。李弘说。

高宗伸出手,李弘明白他的意思,凑过去,父子拥抱了一下。高宗突然呻吟了一声,尿水从裤裆里溅出来,一直往下滴。宫役飞快地上前,替皇帝更衣。太子转过了身。

我变成个孩子了。高宗惭愧地地儿子笑道。

现在,太子弘站在母亲面前。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象是很恭敬,又好象很淡漠。武则天手里拿着一件龙袍,要给儿子试穿。她对太子弘说,你过来,孩子。但太子弘没有挪步,他看着这件龙袍,说,母后,这可是龙袍。武则天说,没错,是龙袍。还是我亲手绣的,你不知道你母亲当过女衣官么?太子弘脸上掠过稍纵即逝的恐惧,说,我只是太子,不能穿龙袍。武则天走过来把龙袍披上儿子的身体,太子弘颤抖了一下,他感到母亲伏在他背上了。母亲的声音很低回,象梦呓一样:孩子,我爱你,否则我不会给你绣这龙袍,你是我的儿子,迟早是你当皇帝,但我是你母亲,你要爱我。

太子弘一抖,龙袍掉了下来,他仿佛不习惯母亲的拥抱了。这个动作使武则天尴尬,因为她扑空了,抓住的只是一件袍子。太子弘说,母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武则天说,来,试一试。说着拉住儿子试龙袍,但太子极其被动,而且龙袍做得太小了,穿起来十分吃力,两人满头大汗一场,极其别扭地中断了。

儿子脸上的厌倦神情使武则天绝望,她听见太子喘息着说,算了,不穿了。武则天说,我做得太小了,我总以为你还小,我忘记你已经长大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母后。太子说。

这时武则天慢慢把龙袍揉成一团,说,太子,你应该听得懂,你不是跟你父亲说了我半天了吗?

我们没说什么。太子弘说。

我都听见了。武则天说,你还在撒谎。武则天突然心酸,好象立刻就要流出眼泪来。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听见儿子和丈夫这样议论她,她心里会怎么样?

太子弘不吱声。

我真是苦啊。武则天叹了口气:做了衣服给儿子穿,儿子还不要。这时太子弘就上前拿了龙袍,武则天夺下说,算了吧,太子。

不过,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也爱你的父亲。她注视着儿子说。

太子立刻掉头走了。这时,黑暗降临了,武则天注视着儿子消失的地方,渐渐被黑暗所淹没。模糊中看见她依稀抱着那龙袍似乎在用牙轻轻地咬它,我们听到了几声撕布的声音,既单调又可怜。_

武后随病弱的高宗一同往洛阳,住在东宫的日子,高宗命若游丝,他已百病丛生,个性消失,和蔼仁厚,甚至看去有些愚痴。武后在他身边尽一个妻子的本份,吩咐太医搜集民间偏方,终日在宫里熬制各种汤药,维系高宗岌岌可危的生命。她终日陪伴在丈夫身边,看着他沉睡,有时为这个比她小四岁的皇帝念诵诗赋,催他入眠。高宗握着她的手说,武媚呀,当初让你去当皇帝就好了,你看让我来当要把我当死了。

皇上怎么说这种话呢。武后说,我永远只是皇上的贱妾而已,你快睡吧,别胡思乱想。

高宗抓住她的手沉沉睡去,武则天只有待他睡到深处才敢吃力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凝视着高宗的睡姿,耳边仿佛响起当年她唱给高宗听的驱鬼歌,歌声越来越响,在歌声中出现的殉葬队伍、尼姑庵山径上皇家的仪仗,如痴如醉的拥抱、小白鼠、牵着皇帝上殿……武则天凝视的眼睛突然有了泪光,她甚至低头亲了李治一下,迫使他嘟哝一声。

她似乎很疲倦了,外面和尚为皇帝求福的诵经声如同潮水阵阵涌来,使她昏昏欲睡。

在长安摄政的太子弘是在次日凌晨打马来临的,他奉旨摄理朝政,重要政务才向洛阳请示二圣。年轻太子风尘仆仆眉头紧锁,似有说不清的愁结。他进东宫时在花园里遇上了早起诵诗的武则天,太子给母亲问过安,说,母后还有雅兴诵诗?

你父皇喜欢听,我就背几首。母亲微笑道。

太子弘往父皇房里走,武后对儿子说,你父亲睡了。太子弘看了母亲一眼,仍旧往里走,父亲果然在酣睡。宫役告诉太子,天后有令,谁也不得搅扰皇上的安眠。

太子弘走出来时见到了母亲。他看见母亲已经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了。你不相信你母亲了,孩子。武后说。

不,母亲,我有政务向父皇禀报。李弘说。

他正在睡觉。武则天提高声音说,他有时一觉睡得很长,你知道他病了,还在搅扰他,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李弘愣住了,他站在那里,看见母后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他说我有政务要禀报父皇。武则天严厉地对儿子说,他在睡觉,你没有耳朵吗?太子,我觉得你越来越固执了。  太子不吱声。武后说,有政务不能跟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