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沉默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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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5 月亮上的蝴蝶

耶稣是不会杀的人,鲁迅却不忌讳杀人——他知道,就在自己的一族人当中有敌人,绝不可宽恕的敌人,必须用短刀干掉的敌人。

因此,他终身带着短刀。

辉煌的庞培城毁于一座火山。

对中国来说,鲁迅不是一个“人”,而一座火山。

蕴藏在冰冷的雪地下的是灼热的熔岩。

一旦触摸,便会被烧伤,甚至被熔化。

有朝一日,终将汹涌而来,像铁流一样,淹没“死的时代”。

鲁迅偏激吗?

辩证法是杂文的死敌。

在一个辩证法被当作匾额高高挂起的国度里,我很难看到有川菜麻辣味的散文。

面面俱到,就好像要求一道菜同时具备川、鲁、湘、粤各大菜系所有的味道。

那么,厨师只好什么佐料也不放。

在报刊上,大部分的文章都好像一个人写的,甲与乙一模一样,乙与丙大同小异,正如李敖批评台湾政界人士讲话的方式:“他们除了各自发音上的不同,没有任何内容上的不同,这是很可恶的。

我们应该有表达个性的语言,但中国的官场和中国的党棍政客们,都太缺少表达个人锋芒和立场的讲话,几乎全都滥套。

我们应该多鼓励有个性、有所不同的语言表达。”无一例外地被戴上“偏激”的高帽子。

王小波冒冒失失地闯进文坛,然后如流星一般消失。

某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却继续对他冷嘲热讽,罗织的第一个罪名理所当然的是“偏激”。

这把利刃杀人不见血,表面上看是前辈对后辈的关心和爱护,实际上是以一种僵死的思维来克隆生机勃勃的思维。

幼儿园老师要活泼顽皮的孩子不得乱说乱动,手要背在背后,脸要擦干净;文坛长老们同样告诫年轻人,不要乱想乱写,要像我们这样三思而后说,否则后果自负!

说不痛不痒的话语,写四平八稳的文章,养温驯可爱的小猫,种不鲜不艳的小花,保安乐祥和的长寿,乃是人间正道。

然而,在我看来,个性、智慧、想象力和创造力与人的年龄不仅不成正比,反而成反比。

偏激是杂文的精髓,在我的心目中,专门用来形容青年人的“偏激”却是一个褒义词。

“世故”的鲁迅,有一颗青年的心,他的文章没有一篇不是偏激的。

钱理群、王得后两先生在编《鲁迅杂文全编》一书时,曾用否定性、攻击性、偏激性、隐蔽性来概括鲁迅杂文的特色,而论述偏激性的笔墨最多。

鲁迅说过:“以为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

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存在于偏颇之中,是真理唯一的存在形式。

鲁迅杂文中有许多全称否定,如“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儒”、“道教”、“老年”、“导师”等。

用学者们的学术眼光来看,这些判断大都是靠不住的。

但鲁迅不考虑结论的“永恒价值”,而追求“迎头一击”的杀伤力。

正如只有霹雳闪电能划破黑漆漆的夜空,也只有偏激的文章才能打破文明的酱缸,救出在酱缸中挣扎的孩子。

鲁迅斥责中国的“中庸”之徒及其攻击偏激时,说:“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他在《华盖集》的《小引》中还说:“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奥义和人生真谛。

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写下来”的结局是引发一场接一场的笔战。

在一个“面子”王国,“面子”的价值远远高于真理。

鲁迅的杂文对事不对人,而且不像《红楼梦》苦心设置“贾雨村言”(假雨村言),往往直接点名,即使是他尊重的老校长蔡元培、授业的恩师章太炎、好朋友刘半农、北大同事胡适,有他所不认同的地方,他也“不为尊者讳”地直接点名批评。

于是,他人撰文攻击他时常有“人格阴毒”、“思想偏激”之语。

今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开始“反思”鲁迅的“不宽容”。

先生真的“不宽容”吗?

谁又宽容过鲁迅呢?

生活在这样的国度,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偏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思考方式和言说方式。

偏激是一条九曲回肠的山路,一般人是没有胆量去走的。

“要辩证地看问题,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风霜染两鬓的老人们常说这句话。

我却想,道路固然曲折,前途却未必光明。

鲁迅曾告诉他心爱的学生;“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确偏向这做绝望的抗战,所以有许多偏激的声音。”我一向觉得,猫头鹰及乌鸦的叫声比夜莺的歌唱更动听。

星斗一串一串地坠落,我甘做被大多数人厌恶的猫头鹰或乌鸦,在那天边的黑夜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月亮上的蝴蝶”不是一首诗歌的名字,而是人们对一个女孩的爱称。

这个美国女孩住在一棵大树上,她的真名叫朱丽亚•希尔。

学者林达在《红杉树上的女孩》一文中,讲述这个女孩子和红杉树之间的感人故事:红杉树是一种跟恐龙同时代的植物。

侏罗纪已经成为好莱坞电影里的传奇,红杉树却是从那个时代生长过来的“活化石”。

在半个世纪之前,北美有数十万公顷的原始红杉林。

然而,由于木材加工业的步步紧逼,在今天红杉木已然成为濒危植物。

在太平洋木材公司所有的一块土地上,生长着一棵古老的红杉。

主人多次决定砍伐这棵大树。

对于商人来说,看重的不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抽象理念,而是直接的经济效益——树一砍倒,就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几十万、上百万的美元。

每一次他们企图砍树的时候,都有成千上万的普通人站起来反对。

人们给古树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月亮。

然而,在私有财产受到法律保护的美国,土地的所有者有权处理土地上的植物。

几个轮回下来,公司悍然决定,不管受到怎样的反对也要砍树。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的美国姑娘朱丽亚•希尔作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她要把这棵已经有一千岁的红杉当作自己的家。

她在大树的顶端搭了一个离地六十米的平台,那就是她的家。

在两年的时间里,女孩风餐露宿、“两袖清风”,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树人”。

她与大树融为一体,仿佛是树的魂魄和精灵。

人们给她取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月亮上的蝴蝶”。

女孩的举动牵动了无数关心环保问题的人们的目光和心灵。

他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看望这只“月亮上的蝴蝶”,他们还为女孩、为大树捐献了五万美元。

红杉的主人太平洋木材公司被女孩征服了,他们终于放弃了砍伐红杉的决定,而且还规定在这棵大树周围两百五十英尺的缓冲区内,不再砍伐任何树木。

后来,他们还将社会各界给红杉的五万美元的“赎身钱”捐献给了州立大学,用于森林研究。

有人说,一个生命拯救了另一个生命。

但是,如果在一个更为长远和辽阔的时空之中衡量这一事件,我想说:这不是“拯救”,而是“报恩”。

千百年来,我们人类从大自然那里、从树木那里、从红杉那里,获得了多少恩惠呢?

那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没有树,也就没有水源、没有氧气、没有小鸟、没有蝴蝶、没有我们人类。

树是人类的母亲。

我们从树那里获得维持我们基本生存的、丰富的物质,我们从树那里获得激活我们历史记忆的、不朽的精神。

我们知道向父母、亲人、师长和朋友报恩,却不知道向呵护我们、让我们永葆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的树木们报恩,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舍本逐末。

我们不仅舍本逐末,而且还恩将仇报。

就在我刚刚读完林达的文章之后,又在《南方周末》上读到了一篇题为《被剥夺的红豆衫树在流泪》的报道。

记者曾民、张林在报道中揭示说,在中国的红豆衫之乡云南,美丽的红豆衫遭遇了灭顶之灾。

在记者采访的十多天里,只看到死去的红豆衫,而活着长在大地上的一棵也没有看到。

纳西族老人说:“没有了,全剥完了!

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放过羊,活的红豆衫,找不到了!”寿命千年的参天大树固然无法幸免,即使是那些粗不过儿童手臂的红豆衫,皮也被剥得精光。

像这样一棵小树,最多可以剥三斤树皮,仅卖一块多钱。

人们为什么要收购和加工红豆衫的树皮?

原来,树皮中能够提取一种昂贵的抗癌物质——“紫衫醇”。

九十年代初,美国某公司发现,从红豆衫树皮中提炼的“紫衫醇”具有抗癌特效。

消息传到中国、传到云南,人们突然意识到财宝就在身边。

在丽江、在迪庆、在西双版纳的若干地区,红豆衫完全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没有人把规定详尽的《珍贵树种保护条例》放在心上,人们只知道一斤红豆衫的树皮能够卖多少钱。

当年在抗日的硝烟中饱受摧残却顽强地生存下来的红豆衫们,今天却再也没有办法抵抗新一轮的浩劫了——就连某些林业部门也悄悄入股建设加工厂,人们像野兽一样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工厂四处收购树皮,导致了树皮的价格拼命地上涨。

越来越多的贫困山民,疯狂地加入到这种特殊的“淘金”活动之中;越来越多珍贵的红豆衫,还来不及呻吟一声,生命就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

红豆衫的悲剧,当然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贫穷。

这些月收入不足百元的人们,如果马不停蹄地采集树皮,一个月可以获得上千元的收益。

没有人会拒绝这“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富裕。

然而,我又想,红豆衫的悲剧,又不仅仅是因为贫穷。

在某些非洲的黑人部落和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里,人们对自然、对苍天、对树木充满了敬畏与尊重。

他们比我们的同胞更穷,他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

但是,他们不会轻易伤害周围那些有生命的物体;相反,他们经常会为了一棵树或者一头猎犬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在他们原始的巫术崇拜中,一般认为古老的大树中寄生着祖先的灵魂。

在某些传统节日或者部落作出重要决定的时刻,他们整个部落会跪在大树下祭祀和祈祷。

当我们自以为是地嘲笑他们的“落后”、“愚昧”、“迷信”的时候,我们这些无信、无畏的人,真的就“进步”、“聪明”和“理智”吗?

他们像爱自己的同胞一样爱树木,我们却挥舞着斧头和刀锯扑了上去。

我真想见见朱丽亚•希尔,那个美丽得眩目的美国少女,那只“月亮上的蝴蝶”。

我们的民族,诞生不了“月亮上的蝴蝶”——即使诞生了一只,有多少人会理解她、支持她、帮助她、赞美她呢?

人们会说:她是想出风头,她是别有用心,或者干脆将她描述成一个疯子。

这是这个民族对那些“与众不同”的成员惯有的待遇。

这块土地上,不仅人活得分外艰难,就连树也活得分外艰难。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梦中,西双版纳的每一棵红豆衫上,都飞舞着—只美丽的“月亮上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