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全身心地投入到故事的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中去了,我把你拥在臂弯里,你也忘记了拒绝,要是在平时,你是不会让我如此“放肆”的。
而我的眼里只有臂弯了的你,全然不知电影院里还有黑压压的人群。
银幕或明或暗,你的脸色也或明或暗。
你坦然地面对想从你的脸上搜寻点什么的我,当情节缓慢下来的时候,你回到现实来,突然调皮地把身子靠向椅子的另一边,把我的手从你的肩头甩落。
而我的苦笑只能消融在四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那部电影之前是许多次不成功的约会,幼稚的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敞开自己、如何容纳对方。
那部电影之后是许多次成功的约会,我们原先制定的攻守的策略都不复存在。
情节是不需要事先编写的,爱与被爱是两个半圆,合成一轮满月。
人生中,许多回忆起来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却是在一些很不重要的场合发生的。
我只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冷,我们回家的时候快要冻僵了。
你的母亲在窗口等了很久,看见我们一起回来,她很高兴。
而那部电影的名字和电影中的主人公的名字,我至今依然想不起来。
柳“五九六九,隔河看柳。”还记得儿时常常挂在口头的民谣吗?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我面对湖堤一排青青的垂柳,想折一枝最嫩的送给你。
然而,你已经在冰破之前远去。
我从惶惑中惊醒,“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一觉醒来之后,霸桥竟已经从地图上消失,再也摘不到旧时的柳条了。
柳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树,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细叶不知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生于湖畔,长于水边;柳是诗人的树,也是情人的树;柳是闺中的树,也是游子的树。
柳是一种寂寞的情绪。
柳把千万条柔丝殷勤地伸向一池吹皱的春水。
每一棵柳树都像是去年今日的你,披着一幅眩目的阳光,亭亭地立在岸边。
我们握着手,一握就是整个春天。
春天之后呢?
春天之后的一切,我们都还来不及去思索。
对面是一片云霞一样的桃树,正应了那句动人的诗歌:“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我只喜欢后半句,不喜欢前半句。
桃花太俗、太艳,太兴高采烈,太得意忘形;而柳叶,含蓄、朴素,不动声色,柔情万丈。
你采了一束柳条,编了一个小圆帽,戴在头上,又是另一番风情——本来你就显得比你的年龄要小,这下你显得更小了。
风吹起你鬓边的柔发,你眯着你的大眼睛。
我靠在柳树的另一边,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平和冲淡。
在古代,折柳是送客的风俗,因为柳的谐音是“留”,表达了主人留客的意思。
这是一种温暖人心的风俗。
对于远行和送行的双方来说,柳都是传递依依不舍的心情的媒介。
可惜的是,今天再也没有人向远行人折柳了。
我走的时候是冬天,没有一片柳叶,你也没有前来送行。
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要“走”,所以没有想到要“留”。
那时候,柳只是柳而已。
如今,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的只有我的客舍,而你在更远的旅途上。
燕子能够传递信息吗?
——它们从这边柳树丛中飞到你那边的柳树丛中,是否能够忠实地携带着我的祝福?
最后一支舞曲多少次,我问你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跳完最后一支舞曲,就匆匆忙忙地推门出去?
多少次,你都笑而不答。
留一个谜底给我猜。
我对舞厅有一种天生的害怕。
每当歌曲响起的时候,人们的舞姿就像鲜花一样以一种优雅的方式盛开。
我们在人流里,被挟裹着,身不由己。
人们忽合忽散,每一对舞伴都有不同的舞姿。
舞曲很快,我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舞厅就像是一条汹涌的河流,在水流的回旋与飞散中,创造着无数次偶遇的机会。
球形的彩灯,闪烁着五彩的光,让人越发感到这个世界的不真实,幸福在舞步中摇摇晃晃。
你伏在我的肩上,像害羞的小鹿。
你的舞姿却轻松而流畅。
我紧张地追赶着你的步子,却总是慢半拍。
慢半拍就慢半拍吧。
我在想:到底是先把我的沉郁分一半给你,还是先接受你另一半的天真?
或者两者同时进行?
在跳舞的时候,你半闭着眼睛,把自己放松了。
而我依然很沉重,心潮起伏。
我在舞曲跳到最高潮的时候,却害怕舞曲结束时的寂寞。
我很担心优美的歌曲停止的时候,身边都是生疏得像冰一样的面孔,他们各自散去,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呆在空荡荡的舞厅里,直到打扫场地的老伯走过来提醒我。
我对老伯说:“有空吗?
我今晚请您喝酒。”因为,你早已弃我而去。
此刻,你怕是已经到家了吧。
你会想到我还在人潮散尽的舞厅里独坐吗?
于是,我固执地要求你跳完最后一曲。
你却拒绝了。
你说你要早一些离开。
最后一曲的曲子你不喜欢听。
你不喜欢退潮时的伤感。
你隐入到黑暗中,我看不见你了。
而曲子还在悠悠地回荡着。
那是一首美国的乡村歌曲,我想到了我们童年共同生活过的乡村,那个生长着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的乡村。
每一簇杜鹃花都像是一群起舞的人。
那时,我们还是山间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
最后的舞曲我们没有跳。
那个德国哀伤的诗人荷尔德林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你梦寐以求的已经临近,它已经前来将你迎候。”这句诗就像是为我们而写的。
就让别人去跳最后一曲吧。
我们提前出门去。
星光之下年少的我,最爱仰望天上的星辰。
明知它们无法采摘,但是一颗浪漫的心,总是希望有一天爬山涉水,去细细寻访星们的踪迹——它们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喝水?
心目中,康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刻板严肃的德国老头。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突然读到他的一句话。
这句话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康德平静地说:“世上最美的东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处的真实。”那一瞬间,康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如同逢春的枯木,顿时鲜活可爱起来。
此时此刻,我已然拥有了这两样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数不清的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温柔地眨巴着眼睛,而你也以同样的温柔依偎着我。
我们并肩站在这遍植芙蓉的长堤上。
星星们以流浪者特有的洒脱,把它们的名字倾斜在湖水里。
星星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说:“好羡慕你们啊,你们能够靠得这样近,而我们却隔得那样远。”是的,每颗星都孤独地在自己的轨道里思考,当另一颗星从旁边的轨道里擦肩而过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
而我们,在这片银子般的星光之下,又怎能轻言这份遍踏红尘之后的倾心相遇呢?
这一份侵透喜悦的心事,是易于泄露出去的,如果泄露在湿润的夜风里,将成为星星们打趣的把柄。
我们的相识相融如同一片云水相随相依。
我凝视着你的轻颦浅笑,而忘记了摆渡的老人什么时候到来。
不必到彼岸去了。
因为,彼岸也在同样的一片星光之下。
我历来就岸傲种种辉煌,却出来不敢忽视任何平凡。
最平凡的莫过于这片星光了——任何人都能够享有,它们在常人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
我却最珍视它们。
珍藏的意义,只有在未来人事转折或者迂回的时候,才能被明了和领悟。
对平凡的珍视,也就是对自己的珍视,对每一分感情的珍视。
拥有星光分人们啊,往往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幸福;而当他们失去星光的时候,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的时候,才发现星光的可贵。
这片星辰与这颗心灵是对应的——天上黑暗了,内心里也就黑暗了。
天上光明了,内心里也就光明了。
内心黑暗的人,是感受不到星光的璀璨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德是最先从历史的长河中捞起星子的哲人,而且,他把自己勺里的星子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不幸的人。
有这片星光为证,我们不用记日记了。
让我轻轻地拥你入怀,在星子们的注视之下。
五月的长笛五月是一串贝壳般慵懒的日子,五月的下午与黄昏都适于睡懒觉,五月的和风吹动你厚厚的窗帘。
窗外,烟草迷蒙,梅子黄时的雨,若有若无。
忽然,满城的风絮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凄切的长笛。
在我还来不及分辨是哪首曲子之前,心房已经随着强劲的声波震颤不已。
我被这寂静里唯一的笛声砸痛了。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带着兰草的香味从破碎的花瓶里一涌而出。
谁能想到,禁锢了一个冬天以后的我,还能重新拥有这份跃动的感觉呢?
原来,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叛徒,决绝之后,远方依然是远方,远方总在梦中悠扬成驼铃,远方是你歌唱过的唐时汉时的沙漠。
当年的事事物物,却像沙漠里红柳叶子上星星点点的露珠,只有在绝早的黎明才能看见,而且轻轻一碰便滚落一大片。
我不敢碰撞一片叶子,面对镜与象日益清晰的逼近,记忆便不仅仅是一种残存的温度。
从往昔那苍凉的树丫上,我无法探寻昨日的天真与伤感。
一声长笛把我们拉得好远好远,又把我们拉得好近好近。
我找不到吹笛的人在哪里。
只有那些闪闪发光的却又无法拾起来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张牙舞爪——包括了我的沉默和你的呼吸。
夜晚我们散步时常常流连在一段古城墙下,那轮时圆时缺的月跟着我们走。
我停下来分辨脚下究竟是秦砖汉瓦,而你甩开我的手突然向前跑,长笛的声音与你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我突然感到无比空虚。
有一天,我发现长笛摆在我的桌上,还带着你嘴唇的余温。
门外,栀子花发出浓浓的芳香。
五月到了最后的几天,这芳香也一样。
你的小舟已然起锚,在刚刚丰满的河床上划出长长的水迹。
你还偷走了我的桨。
真的不愿意让我追上来吗?
在岛屿与岛屿之间,你不给我留下一点点行走的痕迹。
我曾经把笛声当作地图找到了你,你却把心爱的长笛留下——似乎在告诉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寻找了。
我抚摸着长笛,可是我不会吹奏。
长笛是声音从我的心底里流淌出来,像那一河亮晶晶的水。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今,长笛还在,而伊人已逝。
我不知道你使用的是哪一首乐谱,你把乐谱也带走了。
于是,长笛只好寂寞地躺在角落里,不出一点声音。
门外的回首几次想去找你,几番踌躇,还是悄悄地走过你的门外,把你家的小楼留在小巷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