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小雅的内心深处的悲哀有多深。
我以为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
而我触及的却是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
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殊不知,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几天。
不久,老婆婆的小吃店就关门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老婆婆年龄太大了,还是她的儿孙们都有了更加“体面”的职业?
我的一部分美好的记忆和一部分美好的生命,也就随着小吃店的关门而消逝了。
它们再也不能为我所拥有。
在我的心目中,这家小吃店比金碧辉煌的大饭店要高贵得多。
大饭店在我心中是无足轻重的,而这家小吃店却弥足珍贵。
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短?
为什么不快乐的日子总是长?
为什么我所珍惜的事物总是很快地消逝?
七身上的创伤,可能有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
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
——古龙《不是集》我们曾经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这是我们天真的想法。
有的问题,不是我们所能够解决的。
在那些我们最快乐的日子里,依然有一丝阴影。
在小雅的笑声背后,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悲音。
又一次告别小雅,并且约好秋天她到北京来玩。
我的手上有了她的一叠照片。
以前,我问小雅要照片的时候,她很不乐意给我,总是挑那些照得不满意的给我。
我照样当作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现在,我手头上的都是她照得最好的照片,每一张上都有她甜甜的微笑。
这些照片我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看上三两分钟,准能够睡上一个好觉。
然而,我总觉得让小雅等我念完研究生时间太长了。
她孤独地呆在遥远的都市里,而我无能为力。
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我在北国枫叶火红之前读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人生在世/应该经受爱情的折磨。
/我燃起蜡烛,让它在窗口一直亮到黎明。”我把诗句寄给小雅,希望小雅能来北京,看北京的红叶和北京雪白的芦花。
小雅在电话里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她的声音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就好像在我的身边哭泣一样。
我顿时感到她对我依然是陌生的。
我手脚冰凉,尽管这是在暑意未消的初秋。
小雅终于到了北京。
我在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是我们的告别仪式,而不是一次开心的旅行。
我们都强作笑颜,心里有许多话没法说出口。
一路上,我滔滔不绝地向小雅介绍北京的名胜古迹,说了一大半,我发现小雅根本没有认真听。
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们在未名湖漫步。
这是我四年以来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画面。
当我们真正在未名湖漫步的时候,我又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些让我羡慕的情侣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小雅到了我的研究生宿舍里,跟原来在四川的时候一样,有着好人缘的小雅很快就跟我的室友们成了好朋友。
我跟室友之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很少交流。
而小雅一天跟他们说的话,胜过了我一个月跟他们所说的话。
我们沉闷的宿舍有了小雅,顿时亮丽起来。
她坐在我的书桌前面看书,就像我平时一样。
她躺在我的床上酣睡,而我继续在床边看书。
小雅一觉醒来,说她梦见自己在北大念书。
她说,北大的学生并不是一群书呆子啊,每个朋友都是那么有趣。
你们脱离于外面的俗世,过着自足的生活。
小雅说:“要是换了我也在北大,会怎样呢?”北大里清贫的物质生活与富足的精神生活是分不开的,我说:“你能够忍受这份清贫吗?”小雅说:“我也不知道。
但我为自己没有拥有过这样的环境而遗憾。
外因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糊涂的女孩来说,它又太重要了。
罢、罢、罢,世间哪有后悔药。”那时,北大的柿子林还没有消失。
小雅吃惊地发现那么多红艳艳的柿子掉在地下,摔坏了,而树上成熟的柿子也没有人去摘来吃。
她叹惜说:“真可惜啊。”我说,也许柿子林处于北大的核心地带,人来人往,谁也不好意思去摘柿子。
小雅说,在四川的时候就很喜欢吃柿子。
于是,我到校门外买了一堆火红的大柿子,在巴蜀没有这样大和这样红的柿子。
谁知拎回宿舍的时候,柿子在自行车的车筐里颠簸坏了,成了一堆浆糊状的东西。
我在沮丧之余,发现居然有一个柿子逃过了劫难,还是好好的。
我挑出这惟一的一个柿子给小雅吃,她吃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吃,轻轻地咬了一口,照样弄得满脸是柿子的汁水。
我们相对而笑,这是我们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最心无芥蒂的一次。
说爱是艰难的,说不爱更是艰难的。
许多年的风霜之后,依然是不爱,我们双方都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有些坡坡坎坎是我们爬不过去的。
那天晚上,我们相拥了一夜,窗外是圆明园的月光。
那月光是青色的,有一种伤人的刃。
我们坐在床头望着月亮,屋子里没有灯。
小雅的胸口戴着一个玉雕的小兔子。
小雅是属兔的。
我趴在小雅的胸前,将这只小兔含在嘴里,仿佛将小雅含在嘴里。
小兔冰凉中又透着一丝温热,就像它的主人。
小雅告诉我说,有一次,她起床的时候,发现枕头边上没有了小兔,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急得哭了起来。
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才发现小兔掉在了床下。
“这是你的护身符,千万不能丢。”我对她说。
她狠狠地点点头。
去西山,去颐和圆,去圆明园,去鲁迅故居,我们都手拉着手,我把小雅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她都有意见了。
因为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跟小雅手拉着手了。
这也许就是最后的一次机会。
我恨不得让我们手上的纹路都合在一起。
我一个人走了太长的暗路,太需要有人同行了。
人生中,真有一个人能够跟另一个人一起走一生么?
北京的景色都是平庸的,只是有了小雅,才变得生机盎然、魅力无穷。
小雅却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刚刚几天的功夫,北京的干燥就伤害了她娇嫩的皮肤。
我心疼得不得了。
出门的时候,我和她去买一顶遮挡风沙用的小帽子。
本来是一顶实用的帽子,但是戴在小雅的头上,又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卖帽子的大妈称赞说:“小姐戴上这帽子,就像是外国的姑娘。”我让小雅在原地转了两圈,果然有一番异国的风情,让人想起西域古代的姑娘们来。
这时,我就想,假如上帝给我一次施展魔力的机会,我的选择一定是:让北京城不刮一点风沙。
不是因为替北京的一千万人口着想,而是为来北京短暂旅游的小雅着想。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处于爱情的旋涡中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自私?
那些天,北京好像只是为我们两个人所拥有。
八我有时候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所伤害?
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十天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
小雅只能在北京呆十天。
我发现今年小雅瘦了许多,腰肢盈盈一握。
小雅的消瘦是什么原因呢?
是我的爱让她进退不由,还是她在担忧自己的将来?
是她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都是,又都不是。
离开我之后,小雅将一个人承受生命的风霜,她纤弱的双肩经受得住这一切么?
我们游览的最后一站是植物园。
我们选择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
一路上,我给小雅拍了很多照片。
她在荆棘丛中微笑,她在参天的古木下微笑,她在卧佛寺的门口微笑……
每一处的笑容都有不同的风姿。
我记住了小雅的笑容,而忽略了风景本身。
我们走到了樱桃沟的源头,装了一大瓶冰凉的泉水。
小小的泉眼,汩汩地流淌着。
小雅靠在写着“水源头”三个字的大石头前照了一张照片。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了,是不是看到了“水源头”而引发了许多的联想?
我们还看了曹雪芹的故居和梁启超的墓地,小雅对这些古迹都不感兴趣,偏偏喜欢自然的草木。
她还太年轻,没有一点点“历史”的感觉。
她只对“此在”感兴趣。
对着残垣断壁,我却一个人感慨万千。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到,为了一对青年的爱情,一座城市倾覆了。
我不禁想,前世的这些残垣断壁是否曾经为前世的我们倾覆过?
小雅可不愿想这么多,她采集了一大包野花,编成一捧五彩缤纷的花束。
她抱着这些花,一路上,引起不少人频频地回顾。
既是看花,也是看人。
我都感到骄傲极了。
而小雅呢,走路的时候,都有点蹦蹦跳跳的,就像当年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