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皇
10938400000052

第52章 静墟(1)

在世人的言词中,我吞没了一支舰队,乃至一个王朝。我梦见过皇帝和他的国家发明的有着无比杀伤力的强弩,还有他的身穿银甲的年轻武士。武士们都很英俊,个个都是好儿郎。阳光令他们的盔甲银辉闪烁,多像美丽的鱼鳞!

方士许蝠有个三千童男童女组成的合唱班。他用船载着那些漂亮、干净的孩子们,在蓝色的波浪上,用干净且纯洁的童声齐唱颂仙的歌曲给我听。童子齐唱,纯银般的声音在水波天际回环往复,像洁白的鸟儿来回飞翔,令我着迷。我还从没有听过那么美的歌声。

我有时是鱼,有时是人鱼,在人的眼里幻化成美妇人。那不是因为我善变,而是人的视觉误差所致。我的躯体不会超过人,但在你的言词中却超过了你的体积,乃至无限地放大,我便成了巨大的海怪。其实,我仅仅是鱼。

在世人的言词中,我吞没了一支舰队,乃至一个王朝。我梦见过皇帝和他的国家发明的有着无比杀伤力的强弩,还有他那身穿银甲的年轻武士。武士们都很英俊,个个都是好儿郎。阳光令他们的盔甲银辉闪烁,多像美丽的鱼鳞!

方士许蝠告诉我,总有一天皇帝要带他的强弩和武士来猎杀我的。此后我就频繁地梦见了他,我看不清皇帝的样子,一排排武士年轻的脸挡住了他。方士许蝠说他很威严,又很怕死,像个神经病,我听了这话差点笑起来。方士许蝠说,他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不死的良方。许蝠叹了一口气,说,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这条路子。这条路可以通向你求取不死药,可我这么个一无所有的人,要不死干什么?所以我想用不死和他作一些交换,比如利用皇帝拥有的资源在海上建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没有皇帝,只有爱情的男女,更没有苦难和杀戮,人们平和朴素地过着诗意的生活。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我说。术士又叹了一口气,说,这只是我的梦想啊,怎么能实现?我说,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帮你实现这个梦想。术士双眼发光,那么说你答应给我长生不死药了?

我跟术士做了一场交易,他将三千童男童女给我,我给他一颗不死仙丹。但他还是死了,因为他骗取了皇帝的童男童女,却没有把不死药献给残暴的皇帝,而是在押上刑场之前将丹药顺手塞给了另一个人。

我迷恋孩子们的歌声,三千童男童女共同发出的声音竟会那么纯粹、干净。

斯对自己的小篆是迷恋的,那些书写在简牍上的朱红色的平滑如鱼的文字,常常令他陶醉。他已把这些文字刻在泰山的石碑和河海的岩石上,他用这些文字赞颂皇帝的功德,那些事几乎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只是用文字搬到石头上。斯知道石头比脑子更可靠而持久,大脑中的事物早晚会遗忘,刻在石头上则意味着与天地长存。他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往宫里赶,他要面见皇帝,然后颁布统一文字的诏告。让普天下正式公文都使用小篆,为此他已经制订好了即将同时颁行的标准小篆千字文。眼看着费了心血的文字统一方案就要实现了,斯是激动的,他清楚,文字是心象,统一文字即统一人心。何况他是一个文字的迷恋者,是一个有书法癖的人。

宫里的门窗、大柱新漆过后散发着浓烈的漆和桐油的气息,斯轻微地吸了一下,他喜欢桐油的气息,漆的味道却有些刺鼻。几个漆匠仍在墙的一些边边角角专注而细致地进行最后拾遗补缺的加工,他们对周围的事物无动于衷,好像只有他们手上的活儿是天下头等大事。漆匠们或蹲或立或弯着腰在光线阴暗与明亮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涂着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好像永远未曾满意,也就总是在行将收尾之前永远难以停歇。他们不知道走过来的斯正要着手统一文字的大事。斯重重地从几个漆匠身边走过,他们恍若未觉。斯的眼角余光射到了墙角尽头光亮处的黑衣武士,他很快走过去。此前斯跟皇帝打过招呼,说各地呈上来的简牍文字五花八门,基本上还是六国各行其是的文字,这样的文字使人们觉得六国还存在,至少在文字上还没有亡,很不利于国家大局。朝廷发文,用的是篆书,到了下面跟各地的文字完全是另一回事,一个政令下去,各地还得用各地的文字书写一遍来告示天下,使朝廷的意志不能准确畅通,办事效能也大打折扣。很有必要出一套标准文字来规范六国余风,进行武力统一之后的再一次文字统一。与此同时,全国驰道的统一标准也将择日颁布。皇帝自然首肯,一再说丞相为国操劳,真是呕心沥血,国家大幸,国家大幸啊!每当听到皇帝对自己提议的大加肯定和褒扬,斯的脸上都会有一点不易觉察的矜持笑意。这一丝笑意皇帝是能捕捉到的,他每次的话似乎就是为制造斯丞相的笑意而说的。当然,有时也有说岔的时候,他就会听到丞相的一声干咳,皇帝便会自动把话拐到丞相的心里去。

斯穿过通向宫殿的甬道,那条走廊甬道总是堆了一些阴影,处于半明半暗状态,而雪一样的亮光总会在绒布似的暗影后跳出来。斯走着,他的肩膀上的光亮随走动而一点点抖落,直至消失。他跨过一个门,一个不存在的门,它只是个高大精致的门的形状,而无实际的门,是让人通过的一种仪式。门口有宦官,走廊甬道两边都是持戟武士,他们面无表情,形同泥俑。斯经过他们,走廊的屋顶是金色的。斯走在这段路上,内心格外平稳,比走在任何地方都安详。他能听到自己的步履声。

斯从这种声音里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底气。宫中大理石上的饕餮雕刻以及夔与葵的图案都显示了皇帝的想象和趣味。青铜的光泽,礼乐之器,庄重而肃穆的仪式感,把精微深入到每一寸厚重里,让堕落的神在青铜的纹饰中飞翔。斯不反感,还有意纵容皇帝将他想象到的稀奇古怪的图形乃至臆造的鱼兽表现在上面。皇帝是个想象力极丰富的人,他要构建一座万宫之宫,将被征服的六国宫殿都原样复制在帝都,所有宫殿用密封廊道彼此连接,里面充填着六国的美人,住着仿佛虚构的人物。斯越来越觉得皇帝是怕死的,他想的种种法子似乎都是为了阻挡死亡找上门。皇帝有时害怕风,害怕光,害怕自己的影子和各种响动。他不分昼夜耽于性事,耽于建筑。宫里那些女人,夏天的时候会把胸部暴露在外面,如同暴露自己的鼻子和嘴唇一样随便,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她们以最大限度迎合皇帝的嗜好。皇帝突发奇想,会埋头将构思的东西画成很多图形,然后要人建造,他就这样想象出在咸阳宫前建造巨大的十二铜人,以对应四面八方和十二地支,使收缴来的天下兵器派上了用场。斯从中发现皇帝对大型建筑非同一般的着迷,他不反对,而且尽心尽责地为皇帝的构想付诸实施,从各地调派最好的工匠和工程理者,让皇帝沉迷其中。皇帝成了自己虚构宫殿中的皇帝。一次,皇帝忧心忡忡地告诉斯,他派人修建的宫殿在梦中倒塌了。斯安慰皇帝说,没有,工程进展顺利,它不会倒,永远不会。皇帝从斯的话语中得到莫大安慰,他放心地点点头,像个孩子。出乎斯意料的是,今天皇帝满脸严肃地阅览了标准螭书,他的手安静地放在精美的漆案上,像只卧巢的鸟。眉头微微皱起来,迟迟不肯表态。斯干咳了几次,皇帝都没有反应,而是抽身离案,跟另外的大臣环顾左右而言他。斯有些恼火,又不便表现出来,宫廷的主宰毕竟是皇帝,他的身份是丞相。皇帝背着手好像没一点想议正事的样子,只和大臣东拉西扯。斯恭恭敬敬趋上前,朝皇帝行礼道,陛下,统一文字的诏令正等着陛下决定呢。皇帝嗯了一声,转过脸来,他目光烁烁,像个抒情诗人,说道,春暖花开了,我在深宫里都能听到蜜蜂在花丛里飞舞的声音。丞相,东巡的事安排得如何?斯一怔,说,是啊,陛下,春暖花开了,到处都有蜜蜂在飞舞……

皇帝点头笑道,那就是说,我们也得变成一只只蜜蜂,飞到春天里去。斯说,陛下说得没错,如果统一的文字颁布下去,那是一群最好的蜜蜂,顷刻间便可以覆盖六国故地,飞遍天下,皇帝和臣子就可以和完美的文字巡行四海。皇帝回头看着斯,嗯,说得好。

老鲈觉得这日到来的时候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快,他起得很早,没有去摆弄鱼刀鱼篓,而是找出这些年几乎碰也没碰过的渔杆。那渔杆只是很多年前他陪老师在东叽崖垂过钓,这天他心血来潮,忽然觉得要用它再到东叽崖去钓钓鱼。他早上起来,几乎是快活地哼着小调整理着渔具。老婆恶声恶气捅过来一句——今天不卖鱼了?!

不卖,今天钓鱼。他轻松地回答。

钓个鬼,还没见过卖鱼的钓鱼,你别让鱼把你给钓了。妇人没好气地说。老鲈只嘿嘿笑,没理她。

当老鲈扛着一根又长又细的竹渔竿往东叽崖走时,风很大,把扛在瘦小肩上的渔竿整个吹弯了,老鲈像扛着一阵大风在土坡上走。这没影响他心情,老鲈嘴里还一直咿呀地哼着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怪腔怪调,他只觉得这样胡乱抑扬地哼着快活,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哼着。

老鲈来到东叽崖,首先看到的是一溪水,静水深流的样子。他没有急于坐下来下竿子,而是在附近转了一会儿。他边卷着裤腰,边往刚才选定准备下竿的那里走去。此时风却停了,老鲈觉得这个位置不太合适,便上去收起家伙,稍微挪远了一点,然后才在石崖上坐下。他手快活地捞捞下巴,一只苍蝇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叮了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气,一甩竿子,渔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落到了溪里。他一手持竿,另一只手悠闲地摸着嘴唇上几缕焦黄的胡须,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是鲈先生吧!

老鲈毫无觉察,竟有人出现在自己身后。他内心暗吃一惊,仍面带微笑地回过头。

来人一身黑色衣服,上面满是灰尘,人脸上却没有表情,只说,有人要我送两条鱼给你,是干鱼。

说着来人双手将两条干鱼托着,不失恭敬地递给老鲈。

老鲈仍笑着,接过鱼,举到鼻尖上闻闻。来人说,先生想必认识这两条鱼吧,是用酒腌制后晒成的。

老鲈笑着说,蔡副使还好吧。

蔡正使——让我代他向先生问候!来人的回答像一把剖鱼刀,既锋利又冰凉。老鲈觉得这一天的到来是这么自然,一点也不稀奇。他看来人在说话的同时真的向他亮出了一把剖鱼刀,那刀光他很熟悉,那正是他作为鱼贩子,每天在燕市上用来剖鱼的刀,那刀带着血疾速飞向他,像一条飞鱼,他当年和老师在东叽崖垂钓,见过深绿色的溪面上飞起一条银色的鱼。刀上的血显然不是鱼血,是来人杀了他的妻子后,故意留在上面,再向他索命的。鲈心里骂了句,蔡真你也够狠的。他听父亲说过,在自己出生时,有人送来一条鱼,是条鲈鱼,父亲便为他取名为鲈。

鱼——鱼在他眼里晃动,明晃晃的,多么鲜活的鱼啊!父亲朋友的手上拎着草拴着的一条肥大的鲈鱼,那鱼又递到了父亲手上。

刀——劈鳞,鱼在砧板上挣扎跳动。刀剜鳃、剖鱼、剔出鱼肠及内脏,开膛的鱼腹干干净净。鱼——刀——鱼——啊!多么寂静、安详的鱼,把它放回到水里去吧!

当蔡真见到师兄鲈的时候,他已死了,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并不像寻常被杀的死者那么丑陋。蔡真从那丝微笑里读出了轻蔑——对死亡和对他的不屑,如同师兄对他的最后一句遗言。

蔡真看到死去的师兄,心里是难过的,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样子比死去的师兄还难看,疲惫、焦虑,胃下垂的难受与空虚感都毫不掩饰地出现在脸上,使他一面晦暗之气。蔡真不远千里而来,置师兄于死地,开始是带着满腔仇恨与愤怒的。他觉得自己被师兄以同门之情的名义耍了——师兄利用自己的信任居然推荐了一位要置皇帝和他于死地的刺客给他,几乎将他陷入绝境。好在他奇迹般侥幸不死,并获得提拔,这提拔也是以性命为代价的。所以升为郎中正使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行刺幕后的真凶,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师兄鲈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