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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燕奔(1)

刀,一把刀。在薄阳和冷冽的空气中定定地闪着狡黠的光,突然,像奔马一样疾驰过来,将人拦腰截成两段。那把奔射过来的刀是一根血线,一条条赤红的记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世家子弟蒙秀做帝国斥候上的第一课。此时,褚篪将一个盲眼老艺人驱赶到蒙秀的马前,厉声命令,快把他杀了!

零 壹

在蒙秀没有进入帽州之前,随着纵马急驰的斥候队伍,一路经过的山川城廓仿佛都在告诉他这个时代的悲伤。潮湿而青绿的山坡,雪白的马,湿漉漉的皮毛,青铜头盔下吹乱的头发,戈、刀、矛、戟、斧、弓矢的青铜剑器时代。黑色甲衣,须眉皆白的老武士的脸,道道木刻般的沟壑,沧桑而隐忍,坚毅中带着不可磨灭的忧伤,如同一个时代的图画。城外山冈上孤独的武士,他不是秦国人,也不是魏国或燕国人,没有谁认识他,但他好像认识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那些人中有国王、将军、亡国太子、流浪艺人、商贾、士兵、农夫和失意者。马,铁灰色的马腿,踢起泥皮、败草,马蹄把视线随它的速度带入到城里的石板街道,童子嬉戏的声音,觅食的大红血冠公鸡从人前经过,一只穿木屐的脚从鸡屎上不以为然地踩过。蒙秀慢慢变得沉默,变得不太爱答理同伴们,他的眼神有了一种空洞和茫然。

蒙秀是在一座客栈找到术香的,客栈恰巧在一个街角上,大堂卖酒、楼上住店的那种。墙很黑,术香的面孔是橘红色的,像是涂了一层鲜艳的色彩。蒙秀带着一身阳光进来,他们鲜艳的影子投在墙上,迅速被黑色吸收,仿佛他们的生命对墙而言,几乎不存在。一只腐腿的黄颜色猫,前脚吊着,一蹦一蹦地在光影里跑过。

术香小姐,你在这儿啊!蒙秀见到她,有种劫后的惊喜。术香却很平静,平静中有点淡漠,但这不影响年轻武士的激动。蒙秀上下打量她,你好吗?声音有些颤抖。术香只是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蒙秀又问,充满关切与担忧。你说我还能去哪儿!术香反问。

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危险?术香脸上反而出现了笑靥,哪里对我来说是安全的呢?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恐怖,没有人不是生活在恐怖中。

蒙秀犹疑片刻,说,你跟我走。

回到那座噩梦开始的城市,回到大秦的首都,让你把我直接送到功劳簿上还是皇帝的床上!

不不,蒙秀急速摆手,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贵族出身的帝国宫廷的忠实武士吗?我是帝国的公敌,是皇帝欲俘之为性奴的女人,难道你不想拿我去邀功领赏吗?

术香小姐,你确实误会我了。蒙秀说,如果小姐无法相信我,还是那句话,请你离开这儿,帽州太危险。蒙秀起身,不无恭敬地说,在下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蒙秀——

术香的声音把毅然而去的高大武士从客栈乌黑的门口牵回头,像一匹骏马在花草中转过颈来——马上的武士英俊而羞怯,阳光像一片金箔贴在他的脸上,使他面孔发出耀眼动人的反光。

术香在帽州已记不清待了多长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宿命地落入了一个圈套,当她意识到这是个圈套时已不能自拔。这座该死的城市、宿命的城市沉闷而单调,房屋暮气沉沉,仿佛永远是在日落时分落成的,人在街道上行走也有一种恍惚感,人群是幻美而狰狞的,带着惊鸟的虚幻和猛兽的凶狠。只有这座城市的垃圾是真实的,五彩斑斓,如华丽的内脏。金黄色的破烂,几乎与每条街道同样迂回曲折地并存着,璀璨而污淖。苍蝇、粪便、烂草碎菜、朽木破瓦、枯叶和野狗的死尸,被金灿灿、黄澄澄的光亮包裹着,臭烘烘、闹嗡嗡、飞舞的、流淌的、堆积的、撒乱的、杂陈的,无所不在。浑身脏黑的孩子跑来跑去,像一群活动的垃圾。令术香感到奇怪而又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城市的垃圾和死亡几乎每天都在纵情地欢呼。尘土与碎屑,血液与河流,黑暗与喧哗,哭泣和喑哑,刀币与火焰,妓女和泡沫,屠夫与狗,伤口与溃烂,它们每日每夜不明所以地欢呼着帝国的沉沦或是命运的狭促。

有时术香陷入其中,感到自己也在和这座城市的垃圾一道沉沦。她挣扎,试图摆脱,她出入帽州的房屋、街道、人群,她无法摆脱。她似乎找到了赵牧,但又失去了他,她触摸到了对方火红的头发,却又被其灼伤。当初在父亲死后,她不顾一切逃过大婚、逃出帝都,带着如同赴死的决绝就是去找赵牧的。她深信这个儿时伙伴一直是爱自己的,即使他成了敌国的将军,即使他有了夫人姬妾,即使他国破家丧、亡命他方,她也要找到他,把他当作自己生命的一根稻草。她甚至认为,自己对于亡命的牧而言也是如此,两根稻草碰在一起不是燃起火焰,就是化为草灰。然而就是化成灰也要在一起,这是术香出奔的信念。

我真高兴,还能看见你以一个鲜艳的身体来寻找一个老兵——这是赵牧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她原以为赵牧随之会对自己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满是伤疤的身体包裹住她,直到她不能呼吸,幸福而死。可是赵牧没有,当时身边没有别人,他们是在一个旧栈,光线昧暗,里面有种带有岁久尘埃的暖暖气息,很适宜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可是赵牧没有,他将原拟张开的双臂交叠着交叉在自己的胸前,这是一个关门的姿势,是一个守势,他的胸怀没有向术香打开。

为什么会这样?正如他所说的,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兵,难道不需要一个鲜艳的身体来安慰吗?

术香当时就想哭,大声地哭出来,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她甚至想发相府千金小姐的脾气,抽对方两个耳光就走。可是,她没有,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并且更奇怪自己居然有些低声下气地主动上前抱住了赵牧。

赵牧如木头人一个,姿势不动。术香开始哭泣。赵牧不说话,也不把她推开,只保持原有的姿势一直站在那儿。

术香的哭开始是无声的,几乎是缀泣,由于隐忍、由于希望之巨而失落之大,由委屈和无法申诉的悲哀。她哭着,伤心哽咽而使身体幅动渐渐很大地颤抖起来,她的颤抖震动着赵牧的身体,两个身体几乎同时在颤抖,这使术香的哭声大了起来。

当声音和颤动消失,趋于平静。术香若有惊觉一般猛地把身子从赵牧身上抽开。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赵牧,仿佛对方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赵牧还是双手叠胸的姿势,说,哭完了?

术香低下头,有些羞怯地说了声,对不起。

赵牧抿着嘴唇,想说什么,又没开口。他让术香坐下,为她倒茶。然后拿出铁箫,在昧暗中吹了起来。

箫声很细,像从逼仄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像一丝线,又像一根针,柔软、无奈而又尖利、刺疼。箫声转向苍凉,隐隐现现的城廓、山野,茫茫的雾气、大夜和马。箫声中有邂逅,有离别,有迷惘,有追寻,有荒芜。

术香感到赵牧的箫声棘刺丛生,她只有刺疼和荒凉。

我跑了这么远来找你,就是为了听你一曲箫吗?箫声停,术香说。

赵牧没有回答,而伤心过后疲惫、困倦不知不觉令术香在昧暗的客栈中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她发现赵牧像他的箫声一样消失了。

术香步下歪歪斜斜的楼梯,她觉得饿了,她需要坐下来吃些东西。她叫店家来点吃的。店家殷勤而精明,好像整天忙忙碌碌,身上长肉的时间都没有,剩下的是瘦黑和一张笑脸。术香还注意到,当垆的妇人胸前软塌塌的,面孔扁而发黄。她打量这座客栈楼下充满油烟与木香气息的大堂。黑色的墙壁像是人影和烟熏浓重地留在上面的结果,只有门口和窗洞的光亮打在上面,才能反映出尘嚣的热闹,虫蝇的飞扬,轻俏如尘。市声穿堂过户,把客栈和一座万家之市相连,术香这才会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帽州。

店家端菜,发现菜里有只死苍蝇,他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挟起,犹豫片刻,又不怀好意地悄悄塞进菜里,脸一喜,满面热情地喊道,菜来了——店家的唱菜声尘埃般和灰蒙蒙的光线一起在店堂里飘浮、游荡,给人一种熟悉的陈年往事般的感觉。

光影下,一张男子刀削般的白色面孔出现在眼前,他健壮、强悍、骨骼雄奇,走起路来很有帝国青年军官的派头。他是骄傲的,不容人置疑的,好像他走到哪里,就自信哪里是他的世界。他停住,惊奇、喜悦地叫道,术香小姐!

蒙秀,术香在灰蒙蒙的店堂里看见了他,恍若隔世。她发现这个帝国年轻军官的面孔仍然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干净而天真。出身于显赫的将门世家,却没有父辈们饱经沙场的一点痕迹,可是,像蒙秀这种人,他一来到世上就注定是军人,这既是血缘,也是他的家族必须无条件地服膺于帝国的盔甲。如果没有战争了,蒙氏家族的荣光会在安宁中黯淡。术香出身相府,她的生命里原本没有刀剑与武人,即使是乱世,富足的生活仍使她享有他人没有的安逸。在帝国上流阶层,她不像那些世家子弟承袭着父辈的荣华,也背负着他们的责任。而身为相府的千金,她还可以任性,在父亲的娇宠和相府门客的俯首中,她是傲然开放的花朵——她知道自己唯一不能任性和抗拒的,乃是某日被父亲作为加固权力的筹码送入王宫。那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幸福与劫难,然而父亲之死令她的命运出现了逆转,也恰是这种逆转,使她的性命飘如转蓬。她从散发着死老鼠气息的客栈里醒来,才真切地感到那种兽脑炉中飘溢着薰香的日子一去不返。即使遇到故人,也像隔着什么,如水中月、镜中花。蒙秀还在做着世袭的军人,而她已随世事之变,成了风中无依的飘零之花,一股忧伤之情无以释怀。

零 贰

太阳像一架在焚烧中奔跑的黄金马车,焚烧加快了它的速度——马车驮着白昼的尸体在大地上巡游,把火焰带向远方。蓝色的山群,白色的城廓,绿色的森林,仿佛是马车在焚烧的奔跑过程中的巨大挥霍。那些强烈的色彩和庄严的景象,其本身就是对宏伟造化的赞美。郭偃留恋一路景色,他总是在风景绝佳的地方落在同伴后头,好在还有人在他更后面。他一回头,总会对着乌亥笑。郭偃记得乌亥跟一匹马赛跑的情景,也是他和乌亥的一次打赌。

他见乌亥总是屁颠屁颠跟在白马后头,人都骑马,他偏不,生怕那马会累死。郭偃有时会有意催马跑起来,乌亥也跟着跑,就是不上马。郭偃便骂一声,骂乌亥,你是马儿子。

乌亥不吱声,郭偃就激他,你能跑,你真能跑得像马一般快,我还就真不骑马,甘当你那大白马的孙子,每日伺候它。

当真?乌亥在马下斜睨一眼坐在马上的侏儒。

郭偃小胸脯一拍,我说话算数,你若跑在马屁股后头咋办?

就把你整天扛在头上走路行吗?乌亥不含糊。

郭偃做梦都想高人一头,听大个子乌亥这么说似乎很对胃口,行!便应允,又怕乌亥使小心眼,乌亥的马哪怕一点细微暗示都能起到控制作用,不用跑,马的主人也稳操胜算。郭偃眼珠一转,我说大老乌,你不爱惜你的马吗,这样,为了不让你的雪花白累着,拿我的马来让你跑怎样?

由你!乌亥爽快答应。

郭偃笑嘻嘻地带恶作剧心地从自己的马上滚下来,还招呼白家兄弟,哥几个看好了,也给咱作个证人,大老亥跟马赛跑,若跑在马后头,那以后我就不骑马,改骑他了。大伙儿就笑呵呵地一块瞧热闹。郭偃挠挠自己的马脖子嘀咕了一阵,最后说,争口气,千万别把大老亥当人,他也就是一马,别让他把你真跑丢了。

乌亥背着大剑,披着黑披风和郭偃的马站在一起,眼瞅郭偃说,开始吧。

郭偃手掌一拍马屁股,马就撒腿奔跑,乌亥随趋于后。郭偃对白十三笑指着乌亥背影说,毕竟是两条腿嘛,怎能跟四条腿比?

四条腿怎么了?白十三也笑着说,你两条腿的人还跑不过四条腿的桌子吗?

哟,我没有说桌子啊,郭偃说,我说大老乌,你平时别看他两条腿挺长的,跑起来,咦?他还真追上了?!

只见乌亥跟那马并肩狂奔,风刮起他的黑色披风,似乎把马的另一半紫红的身子也挡住了。在青色的旷野上,一人一马都在地上随风疾奔,天空中流云飘荡,大鹰飞翔长唳,好像都是为这场人马之赛壮声势。咦,这真奇了!郭偃有些不敢相信眼见的事实,他铁定认为这次打赌的赢家是他,没想到这平时沉默寡言且断了一臂的乌亥,跑起来还像追命鬼一般。白家两兄弟拼命鼓掌且打着唿哨,并怪叫着为老乌提气加油。郭偃眼睁睁看着乌亥绕一圈跑回来,马还落在他身后晚一步才到呢!

面对气喘吁吁却一副胜利者姿态的乌亥,郭偃几乎是用异样的眼神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乌亥。他嗫嚅着,你跑得还真叫快,如果你是四条腿,就是马。

乌亥说,我是两条腿的马,你就是不信。

不信。郭偃当然不信,白十四说,郭偃,给你再加两条腿你也成不了马,再怎么你也就是四条腿的板凳。

郭偃骂了一句,众人哄笑。

马人乌亥,是母马生下的一个人,他艰难落地之时母马死了。当地人都视之为不祥,会带来灾祸。他逃离了那个地方,他跑得飞快,像马。他逃到秦国投军,成了勇士,跟随秦王作战,秦王视他为亲随。

他几次以速度使秦王死里逃生。秦王说他跑得比马还快。秦王不知道他是马人。

秦王当然听采风官报告过畜生人之事,而且民间说那是灾变之兆。秦王认为那不过是无知愚氓的瞎扯胡编,一笑而已。马人乌亥自然不会主动向人说自己的身世,谁愿意去接受别人的鄙夷。有一次他跟矮人郭偃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别对别人讲,好吗?郭偃瞟了他一眼,你说话怎比放屁还难。

乌亥说,我是马人。

郭偃咕咕闷笑,那么兄弟,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牛人,我爹是牛!

真的,兄弟,我没说瞎话呀!乌亥无辜地说。

你跑得快,你是马人,就不允许我力气大充一回牛人吗?郭偃责怪说,你别太瞧不起别人了。

乌亥没办法,只有将马人的秘密藏在肚子里,从此再也不提。只是他见到马就有天然的亲近感,马见到他也格外不同,乌亥见到马死了会流泪。白十三兄弟多次嘲笑乌亥看似个汉子竟多愁善感,怪别扭的。乌亥不顾他们的嘲笑,该流泪仍流泪。而战乱时代死马何其之多,道路、野地、废址上总有群鸦和野狗在抢食马的尸体。

零 叁

大雨过后,黄里泛红的土地上,来往的蹄迹、车辙和脚印混乱不堪,积水黏泥仿佛一次狂暴的狼藉,深凹的车辙由是更深,掀开的泥红如乱鞭刑笞下皮开肉绽的伤口,狰狞而丑陋,动乱的车骑世界将平整的大地划得伤痕累累。进入帽州以后,郭偃觉得好像来到了久违的天堂,又能看到热闹街市、女人和酒了。这些玩意在宫廷里就意味着禁忌,而在帽州,这就是自由和安宁。

屠涉一脸的黑里巴叽的胡刺,一身呛鼻子的酒气,两胳膊发达的乌亮发红的肌肉上下挥动着,呼呼生响。他痛揍另一个酒鬼,把人饱打一顿后,揪着搬起来晃了一圈,朝窗户扔了出去,乒里乓啷,破木窗也砸散了架,然后他自个儿也身不由己歪着,很不情愿似的啪地醉倒在楼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满是泥的穿着黑鞋的脚走过来,踢了他几下。

把这笨蛋挪开,最好扔到猪圈里去。他听见那人不容置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