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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门客(3)

这是一场豪华奢侈而又隐秘的宴席。宾客满座,却又不明主旨,这里面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这场欢宴的缘由,这几个人中包括布韦的生意伙伴、赴秦之行的赞助者之一——赵都贵族赵大乙。赵大乙名字张扬,人却其貌不扬,阔脸大嘴,眼浮肿,好像总是睡眠不足、熬夜过度。布韦碰见他,总要说上一句,大乙兄,别太辛苦,身体要紧呐!赵大乙总是不置可否地嘻嘻一笑。其实赵大乙每天花得最多的时间,就是待在家里那张特制的舒适大床上,仰八叉地享受十二名如花似玉的小妾从头到脚的全方位侍候。他和商人布韦不是臭味相投的朋友,可他欣赏布韦是个有大城府的人。他和布韦一样热爱并沉湎于赵国的这座纸醉金迷的都城,并乐意为布韦挥霍一些钱财,享受一些他力所不能及而让布韦带来的快乐。所以每次布韦组织的宴饮,赵大乙都是积极的响应者。酒、女人、贵族的安逸生活是他最大的嗜好。大家只杯觥交错,低头吃喝,只有当事者心中雪亮。毕竟这是在为一个身在赵都的秦国质子祝贺,不便言明他已立为秦太子安的嫡嗣,也就是说,这场酒席是献给日后的秦国国王的,是为未来的秦王提前预设的排场。布韦的宠妾赵姬特地为之献舞,令公子异人神魂颠倒。据历史学者顾鸿年推测,布韦就是在这次宴会之后,将异人早已垂涎的赵姬隆重而慷慨地送给了他。

当公子异人和赵姬在布韦安排的房间里激情四溢时,门客斯在房外的过廊上停顿了片刻,既怅然若失,又心有所思。

廊下一匹阔大绿浓的芭蕉叶上,一只蜻蜓落在另一只蜻蜓的背上,它们的尾部灵巧而准确地交接到了一起,阳光柔和地照在它们黄黑相间的细长身子上。斯的衣袖不自觉地拂了一下,像把扇子。芭蕉叶晃了晃,蜻蜓惊飞,仍是一只伏在另一只背上,尾部紧咬在一起,透明的翅翼疾速颤动,像一片耀眼的光,倏忽不见了。

零 陆

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陈词滥调的吗?斯记得,当他好不容易见到故国的那个狗屁国王时,他听完斯的话后,对斯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对一个说客而言,算不上是过重的打击,但对一个热爱故国,梦想以自己一腔激情与满身才气来为故国效力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兜头泼了一盆洗脚水。

这盆洗脚水很臭,斯闻到了不堪入鼻的气息。他抖了抖衣袖,扬长而去。

这个迂子!他听到身后那个大腹便便的丞相扔下的一句话。斯就像是被那句话风逐落叶般逐出了大门,逐出了故国。故国便成了他的山川望眼和一帘幽梦。

他是一片风中的树叶,他用自己的梦想使叶片长绿。

他不做梦,他睁开眼就能看见上蔡的绿色山坡,石头屋子,一蹦一跳的黄犬。他追寻抱负的足迹在心理和地理上越走越远,眼里故乡的景物却愈来愈清晰。他知道这一生自己所走的路,离目标近了,就与故乡远了,他只有在思念中返乡。这隐约成了一种伤痛。布韦赴秦归来,使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路已经交织在布韦的路里。布韦高兴地告诉他,你那篇《贤论》我已通过华阳夫人交给了太子安。太子安读过之后,当着华阳夫人的面称赞你的见地,说王者遍寻贤士,此文作者便是贤才呀!布韦说,当公子异人召回之时,就是我们随之入宫之日。

召回?斯说,当今秦王春秋正盛,太子安继位恐怕还时间漫长,太子安不继位,公子异人便不可能被召回,况且秦王对赵国虎视眈眈、攻战不绝,公子异人的性命安危和变数都说不定。

你所说的也正是我担忧的。布韦说,若是秦国与赵国战争一急,赵王必杀公子,这都是我们无法左右的。而公子身为秦国与赵国互押的人质,众目睽睽之下,未经两国允许既不能擅自回国,又不能自动消失。

消失?斯若有所思,根据情形判断,秦国早晚可能会对赵国发动一场大战,在交战混乱中或许有机可乘,趁势让公子逃离赵国。说到这里斯又犹豫,——只怕到时候赵王会把公子紧紧看住,不可能这么逍遥。

布韦笑着摆摆手,说,两国无战事,即使在敌国,他还是做他的公子;两国一交恶,首先倒霉的,被拿出来开刀的可能就是这些滞留的公子。他们的命,要说值钱,还真是价值连城;要说不值钱,还真不如一片烂菜叶子。可是我们既然在他身上下了本钱,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投下的金子化成水。布韦眼看着斯说,你说是不是?

那是!斯点头,很坚决地说。

我不是已经把最心爱的赵姬也送给他了吗?布韦说,索性把我最欣赏的门客也送给他。

你是说……斯已懂布韦的意思。

我要你和另外几个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的门客一起到公子身边暗中保护他,若有万一之机,便可策动逃走。

谨奉先生之命!斯说。

或许上天是专门派你来帮助我的啊!布韦有所感慨地说。

随同斯一道进入公子异人府中的门客是布韦精心挑选的,这几个人里有长得似歪瓜裂枣、模样不起眼的两兄弟,一个外号叫鸡牙,一个外号叫犬叔。两兄弟早年曾在齐国著名的孟尝君门下混过,孟尝君到秦国做了宰相,有人向秦王进了谗言,说孟尝君是齐国人,现在竟做了秦国宰相,无疑所有利益他先会为齐国着想,最后才考虑到秦国,这样一来,秦国就危险了。秦王立即把孟尝君撤职囚禁了起来,打算杀了他。情急之时,孟尝君派人向秦王的宠姬求助。宠姬提出要孟尝君送件宝物给她。什么宝物?只要我有的,无不可献上。宠姬咯咯笑道,就是那件夜里也能照明,价值千金、天下独一无二的雪狐裘。雪狐裘?可孟尝君偏偏此前就把雪狐裘献给了秦王。正在孟尝君左右为难时,犬叔主动提出,让我去试一下,看能不能将雪狐裘偷出来。犬叔有缩骨功,不仅身子能缩成犬的大小,也极能作犬吠。当天夜里便施展绝技混入秦宫府库,偷出了雪狐裘。秦王宠姬如愿以偿得到了孟尝君献上的宝物,便对秦王说了不少孟尝君的好话。秦王被宠姬说动了,便放了孟尝君。孟尝君唯恐夜长梦多,赶忙变换以往驿券、更改姓名,带门客逃走。赶到函谷关正半夜,关门紧闭,须等鸡鸣才能开关放行。这时秦王后悔放跑了孟尝君,已派骑兵追杀而来。孟尝君命悬一线。鸡牙说,该看我的手段了。随立捏鼻子发出几句公鸡的叫声,远远近近的鸡也便跟着叫了。孟尝君得以逃命出关,犬叔、鸡牙两兄弟也便出了名。后来孟尝君门客太多,到了养不起的地步,两兄弟就不顾孟尝君的再三挽留而离开了。布韦得知,派人找到他们,养在门下。这次布韦想到,如果要让公子异人逃出赵国,犬叔、鸡牙兄弟的本领或许用得上,便派他们和另外三名有武功的门客随斯到异人府上,伺机而动。

犬叔兄弟到异人府上的头几个月,转眼就在空虚和无聊中打发掉了。除了发现偶有几个官府的人,十天半月绕院落的前街后巷例行公事般地转转,却并不惊扰公子异人的日常生活,一切皆平静安详。斯的大半时光也靠读书和写字来排遣,而且他越来越发现手中的小篆已越写越顺手,这期间,他偶尔抬头,视线穿过敞开的窗户,会看到在花园中散步的赵姬的肚子越来越大。

赵姬的脸和身子由于怀孕看似失去了美艳,但她隆起的肚子却总会勾起斯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斯记得最近一次赵姬在距他窗户不远的花园假山前停下,两个丫环小心地搀扶在她左右。斯清楚地看到赵姬似有意无意地朝窗内瞥了一眼,那一眼赵姬或许没有看到斯,窗前一叶宽大的芭蕉恰好挡住了斯的脸。他透过芭蕉叶的缝隙能够清楚无误地看见赵姬,她的手在那一瞥之后,竟然伸在肚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令斯不禁一震,这种震动随着赵姬每日如期在花园散步次数的增加而增加,越到后来,斯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觉,左眼皮居然很不听话地跳了起来,开始尚未察觉,慢慢便跳得有些肆无忌惮,令他不无懊恼。

赵姬摸肚子的手总在斯脑中一遍遍出现,令他心猿意马。有一次,他甚至无意间瞟见,赵姬大大咧咧在太阳底下的躺椅上,晒着雪白的隆起的肚皮。那肚皮的雪白令斯留恋玩味,而雪白内隆起的内容现在更让他想入非非又激动不已。

斯感激布韦对他的知遇,现在他不后悔自己搞了他的女人,尽管那以后他几乎已失去了再碰女人的能力,尤其现在这个女人已成了公子异人的宠姬。甚至从一开始斯就看出,布韦是把赵姬作为日后的一招棋来运用的,他在赵姬身上夹带私货转到了公子异人名下,令异人欣喜而不自知。然而能掐会算的布韦竟没有料到,在他每日在赵姬身上快活的间隙,淫荡的赵姬竟主动让斯见缝插针地上了身。

十一个月后,公子异人对赵姬奇迹般产下的男婴喜出望外,他对斯说,赶紧去告诉布韦先生一声,我有儿子了!请……请他来喝酒,快去!

斯没有立马往布韦宅跑,他回到书房,心平气静地饮了一盏茶,突然发现跳了很久的左眼皮不跳了,他才坐上马车出了门,朝布韦宅的那条街驶去。

布韦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堂读书。斯将公子异人喜得贵子的消息告诉他,他没有惊喜,仿佛都在预料中,只是淡然问道,公子怎么没来?

斯说,公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布韦这才放下书简,说,是该高兴啊!他目光深邃地眺望户外,低沉自语道,大地沉浮,看谁主宰!又回首,用一种让人深信不疑的语调说道,这就是说,大秦之王后继有人了。

是的。斯跟着肯定地说。布韦转过脸,看看斯,始现笑意,我们应该为秦国庆贺!他说。

公子请先生去喝喜酒呢!

这个酒我一定得去喝!布韦说,而且要备一份好礼,你说呢?

先生准备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呢?斯颇感兴趣地问。布韦望着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反问道,你说呢?!

零 柒

公子异人府上的喜宴在花团锦簇中迎来了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