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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宫逝(4)

与其说我是在逃避一桩婚姻,不如说是在逃离王位或放逐宫殿。不,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是在逃避女人,她不是术香,仅仅是女人。也许我还会回来,但当时只觉得应该走得离王宫越远越好。历史不会原谅一个任性的帝王,可世界应该接受一个人的任性。当我戴着黑色面具在战场上出现的时候,六国之人无不将我视为嗜血的恶魔,当我以王的身份高踞于宫殿之上时,谁还以为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副威严可怕的衣冠。我的行为必须服膺我的面具,我的言谈必须忠于我的衣冠,唯独我的情感与血肉在堂皇衣冠与狰狞面具中缺席。战争结束了,六国平定了,我想,我必须回归自己的血肉之躯,皈依我的思想与性情,其最佳方式是把自己从宫廷中放逐出去。

我花了多年时间征服世界,现在却要逃避王的宫殿,还原为一个人。

我考虑过数种方案,首先是让位,但让位之后的王的去向更会备受关注。纵使躲到山里,也没人会放过你。其次是突然驾崩或遭亡国贵族的暗刺,乃至被人弑君篡位,这些想法都会令朝野大动,举世震惊,无一不遭到丞相斯的极力反对。他劝阻我的离宫之想,陈说种种厉害,但这些厉害都是要把我固定在王座上的。确定我去意已决,不可更改,最终他接受了使用替身的方案。我离宫后,即由外表与我相似的螭做替身,表面代为行政,实质上由斯主掌朝政。斯是能相,他虽出身已故相国布韦的门下,但有不逊于布韦的治国之才,更有胜过布韦的宏韬大略,关键是他没有布韦的跋扈,对我非常恭敬。他能够秉承我的意志经国,我想这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方案。没有斯,六国的平定即使能在我手中实现,至少也要推迟十年。国家在一代能相斯的手上治理,我是放心的。斯说,我之所以如此,最终还是为了恭候陛下归来。我笑笑说,那好吧!斯又说,陛下能给我一个诺言吗?我说,不需要诺言,知道吗?不需要。最好的诺言就是行动!我当时的内心计划里没有归期,怎么能在还没离开就给他一个回归的诺言呢?安排至此,我以为自己并非不负责地在放弃一个国家,而是完全让它在更好的人手上得到发展和治理。对此,我问心无愧!

我让一个替身以王的面孔出现,接受了皇帝的称号,但术香,也就是拟定的我的王后,却没有如期成为皇帝的老婆。始皇未立后,这似乎在以后也是个千古之谜。术香拟定的是真王的王后,她不可能嫁给一个皇帝的替身,一个影子皇帝,所以她选择了消失,像是繁花隐没于暗夜。在我离开王城的同一个夜晚,她与我背道而驰,或者让另一条道路带走,可我相信以后我们会相遇,只是说不清何时何地。术香绝对是个好女孩,如果我不是秦王,她会是个好王后,会成为比我母亲赵姬或华阳夫人更好的女人,也就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母仪天下的典范。只是这一切都不属于我,不属于!当然,若是术香不是生于相国之家,作为普通人家的女子,哪怕嫁于作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来双双上花床,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那天,准确的日期已记不清了,《史记》里也无记载,那天我在阅读一部名为《朝歌》的帛书的过程中睡着了,我在梦中交代了一些人和事,告别了宫廷,来到了一个叫帽州的城市,那座城市仿佛是按一种天象建成的,它不存在于现实中,只有在书中才会出现。我可能是在睡梦中进入到了一部书里,开始了我的出走,我嗅到了草灰气息,看见了明丽花朵和一些模糊不清的面影,它们由远及近,渐渐成了我的熟人。离开异常熟悉而又厌恶的宫廷前夕,我的手在那本叫《朝歌》的帛书上停顿了片刻。书页上有许多我的指印,那些晦暝而苍茫的时光都落在上面。我还是将手挪开了,没有把那本书按原先的预想卷入行囊,让它依然如初地留在批阅奏章的黑色长案上。

我想到了《朝歌》的预言,王大婚之日,宫中生变。

也许我还是为了避免这场生变,最好办法就是逃避婚姻或离开宫廷。但我没有逃出帛书《朝歌》的预言,我在梦里离开了宫廷,宫廷失去了它的王,这就是它的巨变,而我似乎却不为所知。可宫殿上的秦王仍在,加冕之后的皇帝一副励精图治的架势,与丞相和百官勤政为民,谋划天下一统后的大治之策。当我回首王廷时,耳内有个雷鸣般的声音在回响,那是仲父布韦的声音,他似乎在说,你没有看见老父怆然的泪眼吗?我的儿,当你登上王位时,老父是何等的快慰,当我发现那高居王位的已不是我儿,而是我儿安排的一个替身,是他人,我是怎样的失望与落寞!

但是,我要不断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坚定我的决心。

瞧!那个人仿佛天生就是一个皇帝,没有谁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只要丞相说是,他就是皇帝。斯把人们和百官对他的信任,不露痕迹地转化为对一个假皇帝的信任。他的天才把戏使人沉迷其中而丝毫不觉有异。然而令丞相斯略有不安的是,皇帝是好淫的,在斯的一手操纵下,除了染指权力,宫廷可以满足替身皇帝的一切感官要求。过去秦王未沾边的后宫诸妃,几乎都让替身皇帝玩遍了。唯独当他触及宫女红鱼的时候,红鱼一巴掌拍落了他正要动她裙带的手。替身皇帝很不高兴,我是天子!红鱼竟然忤逆地说,你以为你是天子就可以临幸所有女人吗?替身皇帝为一个大胆的宫女而恼羞成怒,难道你敢拂天子之意吗?

不!红鱼说,你不是天子,天子陛下不会像你这样去碰一个宫女,你不是我们的天子陛下。替身皇帝急了,你?大胆之极!红鱼平静如水,我说了你不是天子,仅仅是宫里的一个陌生人。

替身皇帝愣住了,仿佛一个小偷被人当场抓了赃。他很沮丧又很没出息地将此事告诉了斯,斯也吃惊,他来回踱了几步,说,好办,你仍是天子,没有人敢怀疑天子的威严,没有人!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知道吗?替身皇帝望着脸色如铁的斯,有些惶惑,可是——

可是什么!斯说,没有可是。替身皇帝点点头,是。

零 捌

黄昏,几个宫役趁着昏暝的天色来到臭气熏天的护城河边,将被破布堵住嘴的宫女红鱼,五花大绑地捆着石块装入麻袋。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那个挣扎蠕动的麻袋沉入了护城河。没有人知道,在从宫墙里流出的敷着一层粉红胭脂与垃圾的水下沉溺了多少冤魂。

不久后有人在污秽不堪的护城河里发现一种鱼,颜色绯红,像宫女的裙子,煞是好看。偶尔露面,见人就尾巴一扭,一道绯红的影子如灵活妩媚的腰段,没入乌黑的泥水里。鱼有一对圆圆的、极忧怨的眼睛。后来京城人都知道护城河里有红鱼,只有宫女和宫役们听说后不吱声。

皇帝仍然威严地坐在宫廷里看戏,威严地和妃子做爱,每天接受官员的朝拜,有条不紊地颁布圣谕。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皇帝雄武而威仪,国人对此坚信不疑,在皇帝的统治下心安理得。而在民间游走的我却开始了苦苦寻求一个人的艰辛之旅。那丛风上的红发,像一支火把,照亮了宫廷门外任何一条道路的黑夜。他奔出城门的马蹄如同五月之夜的星斗,撒落满天,在我耳畔发出清脆有力的回响,经久不息。

我不是秦王嬴政,而是王的他者。宫廷的往事将可能变为他者的回忆。此后,在那本通篇都是时间之灰的书里,一些叫赵嬴政、嬴政、秦王、始皇的名号都指向我,它们像发疯的狂尘,带着虚构者的谵妄、梦呓、臆想与猜测,把我无端地推到世人面前,制造了庞大无由而又不可替代的假象,使真实的我在千年的蒙尘中嗟叹不已。

宫廷秘闻历来不乏好事者流布的传说,纵使人言控制再紧,知情人透露的宫中秘事仍使人惊诧咋舌之际又眼界大开。据说始皇帝当年深居宫里,喜着女装,身穿女装的皇帝竟然妩媚异常。异常的皇帝专宠一名舞男,舞男一跳舞就停不下来,舞我不分。他活在舞里,舞使人浑身五彩缤纷,过后又消失得不见形体,只剩下头上飘飞的一系红布,令皇帝着迷。皇帝击掌示停,那人才能挣脱舞蹈,从舞里现出其男身。他的舞蹈无所顾忌又荒诞不经。很少有人看得懂,唯独年轻皇帝大为欣赏。一看就会想起遥远而飘忽的往事,想起一丛火红的头发。一次皇帝看得出神,想入非非,居然废寝忘食,他忘记了击掌,舞男也就不停地跳着,从早晨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深宵。内侍又不敢上前让他停下来。直至天亮,舞者颓然倒地,死于自己不能停下来的舞里。年轻的皇帝黯然神伤,流下了一滴清泪。从此神思恍惚,遂在一个夜晚离宫出走。有人说,微服出行的皇帝是要亲自到民间找寻一个可以替代那人的卓绝舞者。也有人说,皇帝只是出来散散心,巡视他征服的一些地方,以便用更有力的手段主宰越来越广大的帝国疆土。类似传闻如空穴来风,从中却隐约可以看出,大秦人民还是爱这个传说中有着女装癖的皇帝的。他古怪而善感,但不暴孽。即便有些荒唐,也能得到大秦人民的宽容。只是盛传不衰于世的野史札记总是提醒着一个让人气短且犯浑的道理,王是好淫且残暴乖戾的。人民善良的国土上,总是培育出邪恶的王的罪恶之花。

人们认为,王会在这个象征帝国威严的宫殿中进进出出。然而这是个伟大而空洞的时代,君王拍马离开宫廷,驰向原野,要去追逐旷野上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