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出事地点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郁宁从来没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山中的秋天先到一步,远处连绵着的巨大的山脉被各色的叶子染成奇异而瑰丽的色彩,天空碧蓝无云,河流滚滚而下,看不见来处也看不见尽头。
如果不是头顶上方盘旋着的直升机的声音,这里的一切都像贺臻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样,甚至连那座出事的桥也和她想象中别无二致,只是郁宁也不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它——仰起头来,能清楚地看见刘薇失足踩空的那一块,就仿佛一张墨黑的嘴,朝着她露出狰狞的大笑,在这黑洞中,从贺臻的同伴那里听来的事故经过一遍遍地重现着,清晰得让郁宁憎恨自己的脑海里居然能构建起这一幕:一声尖叫后,惊慌失措的刘薇慌不择路地抓住前面的贺臻,他听到动静,拧身要拉住她,但变故来得太快,势头也太急,当其他人赶过来时,他们已经如同两片叶子一样一前一后跌进河水里,最先他们还能看见浮在水上的头和身体,看见他们在水中不懈地沉浮,贺臻的防水服是橙色的,刘薇的则是荧光绿,可等魂飞魄散的同伴们赶到河边,那两点颜色已经随着不曾有一刻停留的江水,再没了一点儿痕迹……
从接到消息到和团队会合,郁宁没有合过眼,过来的路上思维并不清楚,但不疲倦,直到眼下她也没有从那种笼罩一切的混沌感中剥离出神智,每个人似乎都在和她说话,她却听不到完整的句子,偶尔有几句蹦进耳朵里,又很快地被耳旁一直不断的巨大的轰鸣声给掩盖了过去。
不久前还是个幸福的新郎官的男人已经脱了形,面目全非一般,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鬼,对郁宁说:“……贺臻走在前面领队……薇薇跟在后面,踩空的时候她抓了他一把……我们都没拉住……”
就算到了这一刻,郁宁还是觉得荒谬极了,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好像是在对着一面镜子,只要用力一敲,一切都能恢复原样,哭脸被抹去,悲泣统统弥散,而贺臻从哪一棵树哪一块石头后面转出来,对着她笑。明明这才是真实的。
她愣了太久,平静得像一尊石像,这样诡异的静默让人不安,陪着一起来的魏萱用力地揽住她的肩膀,焦急地安慰:“小宁,没事的,一定能找到的,就要找到了……”这句话自来的路上她就在说,说得太多了,连自己都要信了,好像贺臻和刘薇前一分钟才在他们眼前掉下去,好像眼前这条深流的静水只是一湾小溪。
可郁宁还是不说话,又因为头顶上直升机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而受惊一般地惶惶然抬起眼。直到跟着贺家聘来的搜救队一起找人的郑立回来,还隔得很远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陡然哆嗦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走近的郑立,眼里终于涌出了泪水,颤抖着唇,半天才吐出一点儿声音:“……你答应过我,会让他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回来的……”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等待,郁宁说完,从魏萱的手臂里滑下来,蜷在河滩边,抱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阀门被打开了,她的世界以不可挽回的势头滔滔奔流,她则被冲得支离破碎,毫无任何招架反抗的能力。痛哭时心里有个模糊的声音严肃地告诫“不能哭,哭了就放弃了”,也还是无法止住泪水。
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的眼泪,能够没有一刻的止息,在哭泣中煎熬地等待,哭泣中入睡,又在哭泣中醒来,然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个人的脸上的阴影一天天地加深,她从不绝望,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却依然哭泣。
她开始做梦,后来她常常做起这个梦,一次次地伴随她度过冰冷的夜晚:她梦见贺臻在阳光明媚的火车站台上微笑地挥手告别,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微卷的长发,英俊而挺拔的青年;可下一刻,他又以另外一番模样出现了,她看见他受伤、流血、肢体残缺,在冰冷湍急的水流中皮肤一点点地失去血色,她看见他皱眉、呼救,哭起来像一个孩子——也就是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的面孔陌生起来,最终隐去,她也知道她又要醒过来了,回到那个没有受伤的贺臻却也没有微笑的贺臻的世界里去了。
大规模的搜救是在他们落水后的第十天停止的,但贺家支付了慷慨的酬金,两只搜救队依然沿着江岸搜索,据说已经找到了下游几十里外的村落,可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因为缺少睡眠食物和长时间的哭泣,郁宁已经基本上很难靠自己站着了,但当她听到全方位的搜救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忍着针戳似的头痛从床上翻滚下来,疯了一样跑出去,抓住任何一个面熟的面孔哀求:“……上游找过了没?去上游看看吧?也许他被冲上岸,想着大家在上游,就来找你们了,去找一找吧……还有支流,这条河有支流吗?找了吗?还、还有两岸……还有昨天,昨天,不是说卫星发现他手机关机前的最后位置是在陆地上的吗……哪里呢,有人去过吗?”
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拉着的是郑立,不过这几天,他也变了一个人一样,有着陌生的面孔和神情。他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目光中尽是怜悯。
“郁宁……出事前他的手机就断电了,所以才会在陆上……”
不知道谁这么说。
比起刚刚燃起希望又被无情扑灭的绝望和愤怒,这目光已然完全不能伤害到郁宁了,每一次惶然四顾时,总有错觉贺臻会从哪个角落里踱出,最后还是一次次地失望。头越来越痛,视线越来越模糊,当听到有人说“郁宁,你节哀”,郁宁生气地恶狠狠推开那只也许是为了表示安慰和关切的手,她已经太虚弱了,这个过于剧烈的动作成为这几天压在她身上最后的一根稻草,被推的那个踉跄了两步后就站住了,反而是她倒了下去。
再有意识是在医院里,病房有点儿眼熟,可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想不起任何东西,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小块墙壁,听到门开合的声音还是动也不动。
“阿宁,你醒了?”
听到妈妈的声音的刹那,郁宁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好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可怖的梦境,但这一切又都消散了,她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只要妈妈在,所有的不祥和伤害就一定能烟消云散。
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走到病床前,郁宁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又一次委屈地痛哭起来:“……我做了个梦,妈,我做了个噩梦……他没有了……不回来了……”
她感觉到妈妈瘦弱的手臂正紧紧地搂住她,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身上传来的香气还是那么熟悉,这让她镇定了一刻,但又很快地拉住妈妈的袖子,惊惶地问:“你们还没去小姨婆家对不对?不要去好不好,不不,我和你们一起去……我不见他了,也不要他来找我……”
说到一半,她勾结在妈妈衣袖上的手指扭曲了——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前额上。昏天黑地抬起脸后郁宁看见了她的泪,像决了堤的河流一样,从她那又平添了多少皱纹的眼角流出,落在郁宁的脸上,几天不见,连妈妈也老了许多。
对泣中母女两人像是忽然成了陌生人,又是从未有过的心灵相通,她不再仅仅是她血脉和生命的延续,在母亲还不曾留心的时候,那个仿佛前一刻还在牙牙笑语蹒跚学步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她有着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和希望,体验着她所知晓的情感和爱欲,年轻人已然从年长者的羽翼庇护下脱离,成为一棵独立的树木,必将离母亲的生命渐行渐远,但谁也没想到,她的女儿,会有一日承受同样的痛苦,亲历命运嘲弄的重演。
母亲的哭泣让郁宁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她蜷在母亲的怀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哭声。
在医院修养的这段时间里,收到消息的朋友和同事陆陆续续地来探望和安慰她,魏萱来得最多,待得也最久,好多次郁宁从像是可以无休止持续下去的昏睡中醒来时,身边陪着的,除了妈妈,还有面带忧色的魏萱。一开始郁宁还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盼望和她一起到来的还有任何一点儿好消息,但所有的消息还是停滞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没有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