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可以真正习惯孤独呢?微山的舞台,永远好像旋转的八音盒那样,有人转过来面对明亮的世界,有人就把自己藏起来遁入黑暗。
连收入职三年,程式化的工作流程都已经熟稔在心,他越来越清闲,新来的把活都干了,他不必每天早起打扫卫生,也不必每张桌子前寒暄一番将至的寒流,即便是争创卫生城市这类的集中任务,他也娴熟地转包给辖区内那些需要福利救助的居民,只有他们还温驯听话,因为连收掌握着他们的经济来源。
街办党工委借调连收去帮忙,他礼貌地拒绝了,似乎是更喜欢这种贤良清明的日子,并逐渐将自己隐匿于太过清明的一片白色之中,老成持重地像一尊佛,别人议论他是信了教,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某样神秘的东西了,虽然没人说得出那是什么。有时候连收怀着难以明说的热望想要与人攀谈或者共同生活,谁也没当回事,大家不讨厌他,他人缘很不错,但处处都是同情和友好,人们请他喝酒,赠礼给他,写给他言辞恳切的公文,这都让他更加迫切地需要一种私有的亲密,长久以来的宁静气氛和孤独空气让连收窒息,一切都从他身边静悄悄溜走了,他生来缺乏建立各种关系的能力,即便凭借意志和忍耐做了别人口中的善人,依旧无法摆脱一种无力感,这就是他留不住人的原因。
他像只失壳的牡蛎,一只软体动物,从时代的墙体上滑下来,徒留黏湿的液体。与他人的相似度越高,距离就越远。
跟小光在一起的日子连微老是胃疼。因为小光对待吃饭这事很随便,有时候忘记吃了,有时候带着连微下馆子,点一桌子新鲜菜,让连微很发愁,小光的工资很快见底,之后就来向连微讨要,他擅长利用无辜眼神,用毛茸茸的眼睛打量意志不怎么坚定的连微,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还向她说起一些新开的小食店与新近的潮流,仿佛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是天大的罪孽。
于是他们俩不断更换工作,黑白交替地看更打杂,或者替人看店与人消灾,小光经常揽着连微的肩膀吹牛,今天他们几个又出去打架,刚撸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发现两边的老板还站在原地理论,就是不开打,后来直接开车走了,剩下他们两帮人干瞪眼。
后来呢?连微歪头问他。
后来我们就打麻将呗,我又输了三百。小光无所谓地耸肩,仍在遗憾满身力气使不出来,他突然坏笑着拦腰抱住连微,让她脱离地面原地兜了好几圈,然后栽倒在床上。
因为有夜班,他们总在大白天做爱,严肃的连微总在床上爆笑,伴随着床头一堆装满食物残迹的塑料袋发出淡淡的醋酸味,她要从内衣堆和牛仔裤里扒开一个窝才有空闲躺下,嬉笑着欣赏一具完美无瑕的肉体,即便上面附加了很多县城的印记,比如失败的纹身和残留的发胶,冬天的阳光将两具年轻的肉体晒到蜕皮,涌出的****需要用大块方巾擦拭,不必担心覆水难收,事后他们又在床上商量不如去吃毛血旺。
小光同样也将连微的身体当作清冷的荒地来开垦,他喜欢尝试新的技巧,总是探索未知的领域,而连微却像蝉抓住树干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他开始觉得有点烦了。
小光的人生过得很快乐,用身体当做遮雨的屋檐,头脑简单,喜欢凑个热闹。唱歌跳舞,吹牛打扮,样样精通,除了坐下来叹气。如果说这一点很招人,那么同样也会害人。他听见一个笑话就哈哈大笑,有时候连微会觉得小光感情丰沛,会在人群里大声叫嚷“我爱你”,这种幸福的眩晕让她不知所措,但就在她被这套信誓旦旦所感动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男友偷了个精光,他有这个本事,把真相搞得没一个人了解。
元宵节的灯会照例是微山隆重的节日,明亮的灯箱上写着“魅力湖区,和谐微山”的标语,满眼繁华能把人的眼睛亮瞎。发展滞后的地方往往重视节庆,将过节当作任务摊派给几个经营不善的企业,要是节日做大了同样可以招商可以宣传,所以每年过完了元宵灯会,还有泰山圣母庙会,龙头会,荷花节等等许多热闹,这里的人有许多理由提早下班回到家里,铺开桌子准备过节。
有人在湖岸边放荷灯,依旧是微山的节庆传统,几年前还能见到荷花瓣做成的灯盏,光亮从粉红色的花瓣里透出来,连微小时候和哥哥一起看过别人放灯,在她记忆里哥哥一直是水边浅笑的少年,穿一条青色的灯笼裤,还给她买莲蓬吃。
元宵节那天很热闹,杨暮找不到周招待之后,连微也找不到小光了,小光经常迟到,但这次却是彻底放了她的鸽子。街上搭起了灯架子,在通电以前这些铁架子沉默注视着一个短发女孩在金源路上走着,她往莲翘小区去了。
在某些事发生以前,很多人都有准确的预感,但一般人不愿相信跃至眼前显而易见的感受,情愿忽略它只顾眼前,就像现在的连微,心甘情愿被街上渐次亮起的灯泡刺瞎双目,沿街看着节日的灯饰,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没找到小光,她想来连收家借个电暖器,因为小光家没交取暖费。每天傍晚他们都像作战一样从被窝里一跃而出,跳进海水般冰凉的室温中,还好小光的身体是温热的,这种寒冷阻碍了他们纯粹的爱,连微这样认为,如果气候暖和一些她会更爱小光的。
连收的房子她也有备用钥匙,所以从没想过敲门,她经常过来给连收的房子通风打扫,或者给哥哥的绿植浇水。屋里很昏暗,只开了卧室里的一盏夜灯。
一个人慌张扑了出来,撞在连微身上。脖子上挂着亮晶晶的十字架,连微常笑自己的男友不信神还挂这么个玩意,缠绵的时候经常硌着她的腰,现在这东西硌着她的心了。门哐的一声关上了,连微抬起头,连收正在卧室不疾不徐地叠被,衣服已经穿好了,他修长的手指拍打着叠好的被褥,对连微点了点头。连微想起小光对她说,我就喜欢跟你白天做爱,晚上吃肉,太来劲了。
连微对她哥笑出声来了,笑得一愣一愣的,如今她也一脚踏入了哥哥的国度,连收的心平静地像装在罐子里的海水,他的欲望却像潮汐一样,一个浪头打过来,吞没了给他捎来一兜酱瓜咸菜的连微,把两个人浇灌地湿冷疲惫,连打开窗户的力气也没了。
连微赚着她和小光两个人的嚼谷,以为将自己置于满溢的劳动和爱中可以逃避家中两个苦鬼。也许是因为家里头房子太多了,她这样安慰自己,要像小时候一家人睡一个大炕上,我哥就不会跟我男友睡了。这样想着,她就笑了,而且没完没了地笑。
寂寞是下在他们伤口里的卵,一旦孵化,便是无法扼制的病毒。只是他们兄妹不知道,小光出门以后,看了一阵灯会,吃了一串糖球,还往银行的ATM机里存了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