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魂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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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午4点,从桂城赶来沱巴的我的兄长凌晨东、旅行社领导、我们公司领导与指挥员碰上了头。指挥员向大家详细介绍了搜寻经过,并呈上我自杀的现场线索。凌晨东说,我要去现场看看。

两辆小车行进在沱巴天坑路上。凌晨东表情凝重,一副痛苦万分的表情。他弟弟我自杀了,他的痛苦应该是真的。在桂城就我们两兄弟,父母在另外一座城市,凌晨东很方便隐瞒我的死因,他要隐瞒我的死因。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到达万丈深渊后,指挥员走在最前面,他向凌晨东等一行人详细介绍了我的自杀现场,并对我的自杀方式进行了多种听上去头头是道的推测。

我们尽力了。指挥员说。这里一定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人一碰上就会疯。第二个救生员下去寻尸时,竟然吵闹着要自杀,还说他就是凌晨风。

那个救生员呢?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指挥员看看左右,见不到一个救生员,便说,人都解散了。

凌晨东从袋子里掏出纸钱撒向万丈深渊,即是撒给阴间的我。凌晨东早有准备,当昨晚在电话里得到我失踪的消息后,就觉得凶多吉少,今早上临出发前特意买了几斤纸钱。凌晨东曾经说他有先见之明,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你总有一天要自杀。我说,自杀是要有勇气的,我可没有那个勇气!凌晨东说,我们打个赌好不好?现在他认为他终于赢了。他对准万丈深渊吐出一口长长的凉气。

一种野花的花瓣随风飘落,另一种野花又长出了一个花苞。山里的鲜花一茬接着一茬,野蜜蜂展翅花丛间,它们以嗡嗡声对野花表示赞美。一只野蜜蜂追赶一片花瓣并最终落在她头上的那天午后,我回到了桂城。我自杀的消息没有在桂城广为流传。因为对于一个拥有300万人口的城市,一个人的自杀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只要凌晨东和我公司的人不说,即使是无孔不入的记者,也不知道一个叫凌晨风的小有名气的广告设计师,在借游览沱巴天坑跳万丈深渊自杀。

但是在桂城晚报上我却看到了一则卜告,说的是我的追悼会明天早上9点在商学院灯光球场举行,请我的生前好友参加。看得出凌晨东是个矛盾的人,他既不想张扬我的死,又必须为我开个追悼会才安心。追悼会地点也是他考虑再三定下来的。凌晨东是商学院的教授,还可能是某个系系主任,现在学生放假了,在灯光球场举行我的追悼会再理想不过了。

我在紧挨我们公司的宾馆住下,躺在床上时,我真的想就这么死掉。人理想的死亡就是躺下去睡着然后死掉或者变成一只没有思想的虫子。闭上眼睛后,我发现我正悬在高空,正要跳入万丈深渊的河流中。此时我给服务总台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今晚最迟明天早上8点前务必来我房里看看,如果我已经死亡就立即通知凌晨东,把我的追悼会改在殡仪馆。服务小姐亲切地说,知道了,先生。她轻轻地扣上电话。这是个温柔而有涵养的姑娘。

次日早上7点35分,我离开旅店。服务总台的值班小姐抛给我一个甜蜜的微笑,并祝我好运。我说,谢谢。上午我要去参加一个追悼会。小姐立即收起笑容,说,谁怎么样了?我说,是我,我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小姐又笑了。我把假胡子安上,再戴上太阳帽和墨镜。我说,我是谁?小姐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了。

商学院的灯光球场上有几个留在校园不愿回家的同学,他们平均两个人一个篮球,分别作着运球和投篮动作。由于没有搞对抗赛,场上便显得闲散。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我下到球场上。那个友好的同学将篮球抛给我,我就势投向篮板,球碰在篮筐上弹了出来。

凌晨东领着我的嫂子和侄儿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捧着我的大幅遗像,和一些水果、一盆香火,一些白布黑布。进入灯光球场后,同学们停止了玩球。他们向凌晨东围过去,他们轻声地叫了声凌老师,凌晨东应在心里。同学们立即着手布置会场,那张搁在一边的课桌被搬到篮球架下。嫂子在桌上铺开白布,然后与侄儿一道摆上水果和香火。同学们将一条写有“沉痛悼念凌晨风同志”的横幅拉在空中,居中的位置挂上我的遗像。

我的遗像在8月的早上迎风而动,并且对我微笑,我友好地向我的遗像招了招手。

准备工作没花多少时间。现在离9点钟还早,凌晨东说,同学们,继续玩球吧。同学们有些犹豫,而我把手中的球第一个投出去作为开球。同学们仍然不动。我捡过球,向侧身的凌晨东传去。

凌老师,看球。

同学们提醒凌晨东,凌晨东转过身将球接住了。小的时候凌晨东就爱打篮球,现在身手仍旧不凡。但是凌晨东没有兴致玩球,他把球抛回给我,说,你们玩吧。他又转过身去,他凝视着我的遗像。嫂子和侄儿坐在远处的台阶上,目光游移不定。

8点50分,前来悼念我的同事朋友们陆续来到会场,他们个个表情严肃地从一个大筐里捡起一朵白花戴在胸前。我跟在一个人后面也捡起一朵白花戴上。前面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可能是凌晨东的同事或朋友。戴完花他一个人呆着,我向他靠过去,我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你是死者的什么人?我含糊其词答非所问地点点头。我说,没有尸体的追悼会没有气氛,不如你去和凌晨东商量一下让我装扮凌晨风躺在遗像下,用白布盖着。他看我一眼,说,这个主意……我试试。他朝单独立着的凌晨东走去,他们俩用不大的声音商量着。不久,他回到我身边,说,凌晨东说非常感谢你,但是让你装扮死者不妥。说完话,他就躲起来了,他怕我再给他出难题。

我的追悼会在一曲哀乐声中开始。公司经理致悼词,经理说公司失去了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这是公司的损失也是人类的遗憾。现在还不知道悼词是谁写的,总之写得很实在——我就是一个被迫和自我逼迫的玩命工作的人,能不实在吗——而且煸情,在场者眼泪经不住哗哗直流。最后一项是集体向我的遗像鞠躬,在经理的指挥下,大家整齐划一地低头抬头。鞠完躬,人们秩序良好地向我告别和向死者家属致哀。

我走在队伍的中间,像他们一样象征性地对我的遗像再次鞠躬和回头凝望。凌晨东一家低着头很痛苦的样子。我先是与侄儿握手,接着与嫂子握手,最后与凌晨东我的胞兄握手。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与我的兄长握手,凌晨东的手冰冷而干涩。凌晨东目光呆滞,并不正视我。我松开手,搂住他的肩,大哭。凌晨东拍拍我的肩,说,谢谢你,凌晨风泉下有知一定很满足的,然后他用力推开了我。我的头在他的肩上停留了大约5秒钟。

追悼会结束后,同学们帮着收拾残局。我坐在那边台阶上远远地默默地看着,直到他们全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