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柔软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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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晨,一阵悠远的脚步声吵醒了我。这是一些美妙的脚步声,我想警察应该给我带来好消息了。

我睁开眼,目光穿过窗户。可是那个墨汁一般的山头挡住我的视线。太阳已经出来,它给父亲的这个窗台撒下许多金粉。是的,我住的这间房是父亲的。父亲的房间位于沱巴煤矿最好的位置,它装修得高档而豪华,像出嫁姑娘的打扮。父亲有理由住这么豪华的房间,因为父亲是沱巴煤矿的老板。

悠远的脚步声停留在大地的深处,不肯向我靠近一步。

悠远的脚步声最终没有把警察送来,更谈不上好消息了。我很失望。这些天来,我天天都在失望,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些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父亲却贴在窗户上了。

爸。我一声接一声地叫唤。

父亲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比尘土还难看,他的双手用力扳防盗网上的铁条。看得出,他想进屋子来。

我走过去想帮助父亲扳铁条。铁条坚硬无比,我们父子俩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没有奈何它。父亲说,其实我当初根本没必要装这个防盗网。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但凡他赤条条地搂着情妇睡在沱巴煤矿的大街上,也没有人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所以,谁还有胆量进房间来偷东盗西?

可是,我已经死了。父亲说。

我的手向父亲伸过去,我抓住了一股冷风,父亲不见了。也许他就是我手里的这股冷风。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接着身子止不住发抖。

父亲的确死了。

父亲死于半个月前的黄昏。确切地说,父亲被杀于那个黄昏。那天,父亲清晨五点半就起床了。父亲嘴里叼着一支从南美进口的雪茄,年轻的时候父亲就以有一天能叼上南美雪茄为追求目标。父亲并不吸烟,因此雪茄在他嘴里只是一个摆设。五点半的沱巴煤矿已经很有了许多杂乱的声音,天还没有真正亮,也许已经亮了。煤矿的各个角落都灯火通明,哀哭声此起彼伏。父亲爬上三号观测台。父亲在爬山的过程中不紧不慢,均匀地呼吸着沱巴清晨的空气。三号观测台能俯瞰整个沱巴煤矿宿舍区,以及煤场。脚下除却灯火,细部基本还看不太清,但脚下每一个细部又全装在父亲胸中。

三号台上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他对父亲点头哈腰。

有什么异常情况?父亲问他。

一切正常。出了问题,我提着脑袋来见你。老板!他说。

父亲严厉地说,你给老子注意点!父亲就下山去了。

黄昏快到来时,我和父亲在一起,我跟在他的身后。父亲在这里快8年了,他对沱巴的山山水水特别是煤矿的储藏量了如指掌。翻过白马山垭口,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沱巴煤矿所有的嘈杂声被清水冲洗得一干二净。父亲走近小溪,弯下腰。他极有耐心地搓洗着自己的手。

你也要洗手。父亲说。

为什么?我说。

父亲说,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每次处理完一件倒霉事都要来这里洗手洗澡。这是一条仙溪,它能把所有的晦气洗尽,保我平安健康发财。

父亲认为手洗干净后,脱掉自己的衣服。这是个六月的黄昏,在沱巴,还有些凉。我看到开始失去光泽的父亲的身子在细风中微微颤抖。溪水浅浅的,只没过父亲的膝盖。我的手伸进溪水里,一股冰凉传遍我的全身。父亲竟然躺下了。父亲吐出粗重的体气,一边轻轻叫喊着。溪水漫过父亲的身子,并且缓缓流过去。

我这是最后一次和父亲在一起,也是记事以来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身子。用圣洁溪水濯洗过后的父亲的身子显得无比纯净。

父亲带着换洗衣服,他把它们套在已经不再颤抖了的身子上。

你不洗一个澡吗?父亲说。

我说,有必要吗?

父亲噘起嘴,表示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因为我已经洗过手,所以父亲认为我洗不洗澡都已无所谓,父亲掏出打火机点燃换下的衣物。

浓烟遮蔽我的视线,淹没了父亲的身影。

回来时,天已经全黑。尽管夏天早已来临,沱巴的夜晚仍然来得很早。去时,我是跟在父亲后面的。回来的路上我突然发现父亲不在前面,回头一看,父亲也不在后面。

爸!

我连声叫喊。

没听到父亲的回答。我踩着夜色,手持火把,回头一路寻找父亲。

父亲死了。

父亲倒在圣洁溪水边,父亲手动脉被割断,父亲的血液指向溪水。那些没能到达溪水的血液凝结成红色条带,而已经到达溪水的血液已乘着溪水远去。

这会儿,我抹了一把泪,来到阳台上,我像以往的父亲一样俯视曾经属于父亲地盘的沱巴煤矿。下面是乱糟糟的一片,有人还在高声呼喊。这些呼喊都是针对父亲的,与我无关。所以我确切地知道警车并没有开进沱巴后,又回到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