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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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04年冬天的一个黄昏,苏辛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时,接到一个男音的电话。对方自称宋清,并说今天花了整整一下午看了《肥城晚报》第九版,对苏辛的文笔极为佩服,因为看得仔细,注意到一些细节问题,以致想打电话来探讨一下。宋清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苏辛先生不反对,他很乐意见上一面,在附近的紫葡萄酒吧也许就很合适。苏辛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正常生活之余想和文化名人见上一面,聊一下他们自己结实又平庸的生活,乘机找点乐子。他刚想拒绝,不料对方又抢先说,他认为苏辛不来的话,事后一定后悔。据2006年同样季节里的一个下午苏辛向我解释,他一眼就看穿这是个拙劣的诱惑,但他后来去也并非想戳穿此人后面的什么把戏。说到这里苏辛抬眼长时间地看着窗外,天空压得很低,正在昭示着将有一场雪降临这个城市。然后苏辛似乎喃喃自语地说,他得承认,当时他放下电话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希望宋清是插进他生活中的一根棍子,把一切搅动起来。

肥城晚报记者苏辛十分钟后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紫葡萄酒吧。他立刻就看出坐在最里面临窗位置的那个男人是宋清。后者年纪与他相仿,但额头在暧昧的光线中闪闪发亮,有过早谢顶的倾向。苏辛同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漂泊的味道,这个感觉马上得到了证实。短暂的寒暄之后,宋清就说他是在列车上买了这份报纸的,他的目的地是另外一个城市,但看了他的文章之后就决定中途下车,来见一见他。宋清从服务生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咖啡,带着友好的笑容递给苏辛。

2004年12月8日这天的《肥城晚报》第九版,刊发了记者苏辛的一则游记,随文附有五张照片,他相信肥城的人们在寒冷的冬天里看到这组照片,一定会感到暖意洋洋。这年夏天,苏辛因为出差去澳大利亚,在美丽的城市悉尼逗留了几日,那里的四季如春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现在,宋清就指着这些照片,他说,这些都在悉尼的中国城附近吧,那里我也去过。苏辛的心头突然蒙上一层奇怪的情绪,觉得他和这个男人之间一定存在一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但宋清接下来的话马上打消了他的疑虑。前者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用一种近乎羞涩的腔调说,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五张相片里有两张出现了同一个人,一个穿紫色长裙头插红色绢花的女人。2006年冬天,苏辛跟我说到这一情形时,他哈哈大笑起来,问我对自己的作品是否有类似的感受。我点头称是,并坦言写出来的文章如泼出去的水,读者读出千万种意味来,作者都毫无办法。我以为他是向我打听这个女人,苏辛这样说道,这个女人兴许是他的情人、亲人或者初恋,这种想法让我突然放松下来,我似乎一直因为什么而不自觉地紧张着,于是我抿了一口咖啡,神态悠然地靠在椅子上回忆起来,等待他询问。

宋清并没有询问。他同样喝了一口咖啡,简单地说那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然后再无下文。在这段空白里,苏辛猜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种种遭遇,然后一一推翻。为此苏辛觉得要多说点什么,也许他吐露出一些平凡而又震撼的事情来,可能就会成为明天晚报的现成素材。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绝对出于苏辛的意料。宋清盯着落地窗外苍茫暮色中匆忙行走的人群,身体尽可能地往椅子上靠着,似乎生怕寒冷会从玻璃中渗入。他嘴唇的抖动似乎暗示着心里的挣扎,也许只是习惯性的抽搐。然后,他伸手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皮夹,摊开,取出一张相片,放到桌上推到苏辛面前。

据苏辛后来跟我说,他看到相片的第一反应是对宋清说声感谢。相片上的女孩是他妻子,大学时代在白桦树青绿的背景前亭亭玉立。他也有这张相片,有关他妻子的婚前相片他仅此一张。他欣赏不愿意多照相的女人。但那张相片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或许是宋清拾到,现在还给他。但宋清怎么知道她是他妻子呢,苏辛当时没有多想。

苏辛想到的第二种可能是这个男人想作一次交换,把这张相片交换苏辛那两张有他前妻的相片。苏辛觉得这未尝不可。2006年冬天,苏辛就这样跟我说,无论当时现状如何,拥有一张相片就意味着对相片上那一段生活的占有,这对我或他的意义是完全一样的。

这时宋清轻轻叫着苏辛的名字,仿佛在呼唤他,但他紧接着语气生硬地说,2001年的秋天我就知道了这个名字,那年秋天你和郭苹结婚。一个朋友在你们婚礼上给我打来电话,那是11月28日,我所在的城市已经阴雨绵绵很多天,正在孕育第一场雪。苏辛明知故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他把相片捏在手里显得不在意地把玩着。事后苏辛承认,宋清的坦诚与直言不讳让他吃惊,并一时难以接受。宋清当时说,郭苹是我的初恋女友。其实11月28日那天,我已经结婚一年多了。但听到这个消息仍然心里发堵,我的腿当时颤抖得无法站立,只得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他习惯性地停顿一下,换上一种略带戏谑的语气说,当然你也有初恋,这种感觉你自然也品尝过。

后来他们再交谈些什么,苏辛在2006年的的冬天已经无从回忆。虽然才时隔两年,苏辛对此的解释是宋清的那番话冲击了他,让他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无法自拔。这种说法不无矫情,但也接近真实。

他们离开时雨大了起来,落在地上的声音紧密而响亮。推开紫葡萄的玻璃门,一股寒风就裹挟着雨丝和喧闹冲进来。华灯初上,能够清晰地看到随雨丝一起飘落的小片雪花,城市在冬天黄昏的冷雨中显得朦胧而神秘。宋清把外套拉到头上,一头扎进杂乱的人流中。苏辛喊住了他,递给他伞,说自己有车。然后他们没再说什么,就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