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尽管上别处去,找一个工匠师傅,或是书斋先生,跟着他们,假以时日,你自然可以学到一些谋生的本事。跟着我作甚?”
“不是!我想学的,不是那些……”男孩脸色通红,说道,“我想学的,是……是如何称王……”
闻者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惊不已。凰盈冰却愈发漠然。她捏着男孩的下巴,力道不浅,逼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要称王?”
男孩忍着自下颔传来的痛感,点了点头。凰盈冰又问:“那么,之后呢?你又打算做什么?四处征战,扩充疆土,以逞霸主野心,还是掠夺民脂民膏,坐拥金银女人,过着奢华糜烂的帝王生活?”
男孩急切地摇着头,说道:“不是!我不要做那样的王!”望着那紧逼着自己的凌厉眼神,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心神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慢慢地,他变得不再惊惧,不再颤抖。许久过后,他郑重地说道:“我想做一个仁君!体察民情、善待百姓的仁君,名垂青史、受百姓爱戴的仁君……”
“只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
男孩淡淡地摇摇头,声音沉静地说道:“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这并不假!但,那只是其次。我真正想做的,是让大家每日都能吃饱饭,每日都能穿新衣,每日都能无病无痛地生活,不用再怕豪绅和官军的辱骂,不用再担心被打死在战场上……”
他握紧了拳头,抿紧了唇,隐忍地站在那里,似压抑了许多无法释怀的情感一般。人群中,这时跑出了几人。有的与男孩一般大小,有的正处中年,有的苍老衰弱。他们纷纷上前来,一边将男孩往回拉,一边躬身对凰盈冰道歉,说道:“对不起,恩人!这孩子,不懂事,尽说些不可能的大话!惹着您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于他……”
殊不知,男孩猛地甩开了那些人的手,冲他们吼道:“我的想法,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别拉我!”而后,他又走到凰盈冰面前,下跪,磕了一个响头,说道:“恩人,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言语无礼,冲撞了您,我道歉!但是,请您务必收我为徒!求您了!”
凰盈冰俯视着他,望向人群,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些上前来拉男孩的人们,慑于凰盈冰的冷色,纷纷跪下,说道:“他名叫兰冥,是个孤儿。他娘,一生下他便难产死了。而他爹,前些年被当做壮丁,强拉上了战场,也死了。这些年,他帮我们邻家,还有城中的店铺做些劳力,以此谋得些钱粮生活。恩人,他是个好孩子。您别怪他!”
“兰冥……”凰盈冰思吟片刻,忽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场久违的倾盆大雨似的。于是,她说道:“我的身边,从不收纳无知的累赘!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旋身。兰冥不服输地,冲着凰盈冰的背影,坚定地叫道:“您一日不改心意,我便长跪不起,直到您答应为止……”
“随你喜欢。”
凰盈冰头也不回,掷下了一言,飘然离去。她走后,百姓们齐齐围上前来,要么温和地劝说,要么粗鲁地拉扯,兰冥的双膝仿佛长在了地里似的,不动分毫。人们见之,无奈,只得纷纷散开。
在压顶的密云下,街上空无一人。独留这一半大的身影,始终孤单地跪在原处。
是夜。
随着一声雷霆骤响,风雨大作。开裂的土地,枯朽的草木,干涸的河道,在久违的暴雨中,畅快地享受着甘露的滋润。
龙恬,站在窗边,迎风翕动着双唇,简短而气魄十足地发出了一声诏令。未几,一巨龙,自远处飞来。它于云端盘旋了一圈,化作人身,慌慌张张地乘云落地,跪倒在龙恬的面前请罪,道:“小臣该死!不知族长驾临,有失远迎……”
“废话少说!”龙恬沉声责问,“你一介小龙,何以如此懈怠公务,竟使下界风雨不调将近百年之久?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这般欺瞒天庭?”
龙臣不由惊颤。他叩头,辩道:“小臣绝不敢懈怠,更没想过要欺瞒天庭。只因为近百年受了妖鬼的制约,这才不得尽心地调息风雨,效忠天庭。族长明鉴!”
龙恬蹙眉,追问:“受妖鬼的制约?你也算是一龙神了,怎会如此轻易地受其制衡?”
“族长,那老妖厉害得紧!百年前,她以符咒挟制小臣及手下兵将于洞窟之中,每逢一段时日,才放小臣出来降几滴甘露,湿润土地。小臣不济,这百年间,只得受她管制,而无力将此地状况上报天庭。族长若是不信,尽可询问血凤凰。此次,小臣之所以得以重获自由,还多亏了她的周旋。”说着,他转向一旁静立不语的凰盈冰,叩头,“大恩大德,小臣定当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将涌泉相报!”
见众神人齐齐望向自己,凰盈冰这才发话,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冰儿,这是怎么回事?”龙恬不太愉悦地问道,“你既然知道了原委,为何不说?”
“刚入凡间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此地龙神之所以不听你的诏令,要么是叛变,要么便是受了外力的掣肘。你莫非没有听见?”
“你……”龙恬愈发不悦。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怒气,他压抑着几要低吼出声的冲动,还算平静地说道:“我是问你,你为何知道了妖鬼的存在,却不说出来?你莫非打算独自一人去与那妖鬼对抗?”
“有何不可?”凰盈冰平淡地反问。
龙恬简直气急。他的声调,渐渐拔高,说道:“能瞒过天庭耳目,制约一地龙神的妖魔,绝非好惹!你难道不知?你的神力再强大,也不见得能胜了它……你刻意寻死,是吗?”
“是……又如何?”凰盈冰耸了耸肩,说道,“与你何干?”
龙恬怒发冲冠,几要怒吼出声。却被凤夕拦下。只见凤夕一脸铁青,情绪也并不比龙恬好到哪儿去。他冷冷地盯着凰盈冰看了许久,转而对跪地着的龙臣,说道:“此事,天庭自有安排。你暂且回去,静待旨意。切记,从今往后,断不可轻易怠慢公务!”
龙臣叩恩。他起身,走到了窗前,忽又似想起了什么,犹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一屋子的神人,对着冷然的凰盈冰,嚅着唇,却半天不敢说话。凰盈冰扫了他一眼,说道:“有话就说。”
“那……那个……”龙臣又瞄了瞄神人们的脸色,竭尽全力地压低声音,说道,“那老妖让我带话给您……她说,天庭薄情寡义,绝不会善待于您,望您再好好地考虑一番,她敬候佳音……”
“无聊!”凰盈冰不屑地低斥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她便对这龙臣说道:“知道了。你走吧。”
龙臣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跳出窗外,化作龙身,即刻便隐没在云雨之中去了。这时,屋中死寂。凰盈冰扫视了他们一眼,心中暗叹了一声,掩起了凤眸,说道:“你们有话就问吧。我知无不言。”
凤悠率先发问:“那老妖,是谁?”
“事到如今,你们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凰盈冰冷哼道,“上代的血凤凰在地界所熟识的妖魔,总共也就两个。除去被我杀掉了的前代妖王,不就只有那个蜘蛛老妖了?”
“你娘的凤簪,便是从她那儿拿回来的?”
“正是。”
“她说‘让你好好考虑’……考虑什么?”
“考虑是否要离开天庭,投靠妖界……”
凤凰神人们,不觉皱眉。凤逸冷声哼道:“那些妖人,怎偏偏要与我们凤凰神族过意不去?二娘,还有二姐,尽受他们的迷惑……他们竟还嫌不够?”
凤悠严肃地问道:“那么,你如何打算?”
凰盈冰寻了一把座椅,坐下,支着下颔,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说道:“我的去向,与你们何干?”
屋中的神人们再次陷入沉寂。许久,凤夕启口:“爹,逸儿,龙恬,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冰儿谈。”
三人看了凤夕一眼,惊觉他的神情竟一改往常的温和,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于是,他们不作多言,默然退场。房中独留这两个冷极了的人,在对峙。
“你一直都为了你娘的事而耿耿于怀,是吗?”
“耿耿于怀……只为了那个因红杏出墙而被万钧雷霆击得粉碎的人?”凰盈冰瞥了凤夕一眼,语气轻蔑地说道,“凤大哥,您太高看我与她之间的感情了!”
“既然没有耿耿于怀,那么,冰儿,请你解释一下……”凤夕继续说道,“五千年前,在你娘被送上诛仙台后,你因何擅离职守,私下地界?又因何扫荡了整座魔窟,甚至残杀了前代妖王?”
凰盈冰噤口不语。
“你娘当年倾心于地界的妖王,为了能与之长相厮守,她不惜抛弃了你,甚至背叛了天庭。自此,独陷你一人于孤苦之中挣扎……在你看来,这一切,尽是那妖王的错,因为是他蛊惑了你娘的心;或者该说,这全是那‘情’字的错。所以,你杀了妖王,倾泻私愤;所以,你自此漠视****。难道不是吗?”
凰盈冰的眼光,忽而凌厉万分。她逼视着凤夕,却以冷淡的口吻,说道:“我很好奇哪,凤夕!你凭什么对自己的臆想表现得如此笃定?你以为,你有多么地了解我?”
“你不愿承认也罢!我无非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说着,凤夕的神色终于又恢复了温和。他浅浅地一笑,走到了凰盈冰面前,看了看她的两颊,问道:“还疼吗?”
凰盈冰冷眼望他,不言。凤夕仿佛也习惯了。他望着窗外的雨景,说道:“你我的婚事,其实……是我自己向爹提出的。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反应。我想知道,你的眼中……是否当真如月老所言,满目尽是苍凉与绝望。不曾想,竟当真如此!”沉沉地叹了一声,“从前,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说完,他俯跪下身子,心疼地望着凰盈冰,“冰儿,我之所以那么重地打你,是气你太过看轻自己!你有着如此绝美的容貌,如此善良的心地,却为何要将自己伪装成这样冷漠的样子?****,对于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避之而唯恐不及吗?”
凰盈冰久久地与凤夕相视,却最终,没说一句话。凤夕的眼眸,一黯。他将这缺失了灵魂的躯壳,轻轻地拥入怀中,低低地说道:“他日,你若是真正有了自己牵挂的人,务必告诉大哥。不论他是神,是人,还是妖,不管你的挂恋是否有违天规,大哥都会成全你们。只要你幸福就好!这一次,大哥绝不弃你,以苍天厚土为证!”
连续三日,天作大雨。
凰盈冰,在这潮湿的天气里,相比以往,显得份外地疲倦。她在空荡荡的房中设了一个小小的异空间,栖息在那由梧桐枝叶铺垫而成的简陋巢穴里,一边支着额头,一边闭着眼眸,休憩着。冰清,及其他两名精灵,冰凝,冰鑫,侍立在侧。
“主子,感觉如何?”冰清在巢穴边上,点了一柱檀香,忧心地望着凰盈冰,问道。
凰盈冰提不起半点精神,只得应付地低应了一声。这让精灵们更加担忧。她们拿着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凰盈冰额上的细汗,而后,又为其身下垫上更厚、更软的叶子,以便让其能躺得更加舒适些。这时,凰盈冰微微睁开了眼,扫了身边的精灵一眼,虚弱地问道:“冰然呢?”
精灵们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平时她都不离您左右的。今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主子,要唤她来吗?”
凰盈冰复又闭上眼去,低低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
正说着,她的眉头皱得更深。想来,或许是头有些晕了吧。精灵们关切地围上前去,说道:“主子,虽说凤凰有‘非梧桐不栖’的习惯,但……毕竟是入乡随俗,您何不像其他凤凰神人们那样,也休憩在凡人的大床上呢?若是那样的话,您也就不必如此遭罪了……”
凰盈冰好生难受地捂着嘴,艰难地回道:“躺在那上面,恐怕会更难受,还不如……这样舒服!”
精灵们难过地轻拍着凰盈冰的背脊,说道:“莫不是您身上的纯血在作怪?”说着,她们又忿忿地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埋怨道:“那龙神,怎就不能暂且把雨停停?都怪这雨……竟让主子更耗体力,去维持那红火结界……”她们回看凰盈冰,提议,“主子,不如暂且先把结界收了?待您的身子好些了,再作打算!”
“这荒城,已近百年风雨不调了。这些雨露,都是亏欠此方土地与百姓的。你们怎能那样责怪龙神?”凰盈冰低喘了几下,“至于这结界……城中的妖气,一日未除干净,我便一日不能将之除掉。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主子……”
正当精灵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房门敲响。凤夕与龙恬,推门进来。凤夕捧着一叶醴泉,轻轻地扶起了凰盈冰,将泉水滴入她的口中,问道:“如何?”
不久,凰盈冰的脸色,稍有舒缓。她挣扎着睁开眼来,瞥了瞥来人,低应了一声,勉强地撑坐了起来,揉着脑门,问道:“从哪儿弄来的泉水?”
“昨夜,爹与逸儿回到天庭后,将这里的情况都说给天帝听了。天帝知道后,便派了式神送醴泉下来给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这泉水之中,携着点天界的仙气。好些了。”
龙恬走到了窗边,看了看外面的雨,嘴里又默念了几声。未几,暴雨转为了绵绵细雨,却并未停。他说道:“雨量过大,过猛,反而会有洪涝。趁你不舒服的时候,正好缓一缓。”说着,他回望凰盈冰,“至于结界,由我替你守着。你专心休养吧!”神情微微凝重了一些,“那些妖魔,也不知何时袭来?”
凰盈冰此时扫了他俩一眼,便转开眼去,默不作声,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没多久,冰然回来了。她站在房门口,眼睛往里瞄着,却半天不敢进来。冰凝三人,责问:“这个节骨眼上,你跑哪儿玩去了?没见到主子身子不舒服吗?”
冰然嚅了嚅唇,委屈地埋下头,说道:“对……对不起,主子!我……”
凰盈冰看了看她那沾湿了的衣裙,还有泥泞的鞋子,了悟了些什么,便淡淡地说道:“进来吧!”
“主子……”
“你心肠软,我不怪你。进来吧!”冰然小步地挪到了凰盈冰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凰盈冰问道:“冰然觉得,我对兰冥太过狠心了,是吗?”
冰然的小手,一抖,低低地回道:“冰……冰然不敢。”
“你送去的饭食,他吃下了吗?”
“只咬了一口馒头……”
凰盈冰默然。龙恬这时说道:“这个叫兰冥的孩子,隐隐之中,似有一金龙附体。若不出差错,将来必成大器。其实,他只需顺天而行,自可成材的。根本无需神仙相助!”
“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才华,反而这样折腾自己,走一些弯路……”凤夕望向凰盈冰,道,“他的性情执拗,恐怕一时也不好打发!虽说这是他人生中的劫数之一,但也不好做得太绝了!冰儿,你打算怎么做?”
凰盈冰掐算了一下,又思吟了一番,说道:“放任之。他的命势虽然尊贵,但也取决于他个人的造化。此番,他若是死在了这雨中,那只能说明他无福消受帝王命;而他若是真有福气,那么,慧眼识才的人,自然会在他临死的关头,将他发掘,并点石成金。等着瞧吧!不日,即见分晓!”
次日,荒城外来了一位老者。他白须长眉,气质超然,恰似一世外高人。他来到了城中,在路途之中跪着一个少年,便询问路人发生何事。路人告之,老者随即走到了少年面前,与他谈了好长时间。说也奇怪,此之后,虚弱的少年,竟能自己起身,追随老者而去。临别之前,老者携着那坚强的少年来到了凰盈冰面前,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高深莫测地,低声说道:“短暂的两日,望您好生把握!”
说罢,他们走了。之后,凡间过去了二十年。战火湮灭,天下归一。百姓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终在新帝的领导下,来临了。自此,也揭开了兰姓皇朝的百年帷幕。
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