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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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写市招的圣手唐驼

商店必备招牌,藉以招徕生意。现在的招牌,比较简单化,大都是塑料或有机玻璃的。解放前,都用长方的大木板,请名书家用黄纸书写,然后由工匠翻刻在大木板上,字自右而左,髹以金漆,灿然炫目,称之为金字招牌,那是表示货真价实的。如宝记照相馆,是尚书沈曾植写的。紫阳观酱菜铺,是状元陆润庠写的。此后翰林汪洵写的很多。继之如马公愚、天台山农和唐驼,都是书写招牌的能手(其时尚有两位名书家,商店素不请教,一邓粪翁,这粪字太不顺眼。一钱太希,商店唯一希望是赚钱,这个姓名和赚钱有抵触),尤其唐驼的正楷,骨肉停匀,摆得四平八稳,一般商人都欢迎他。他在上海中华书局书写石印教科书,那中华书局的招牌,即出他的手笔。他写招牌,喜和制招牌的工人一同商榷,怎样才悦目。他从善若流,一点没有书家的大架子。

唐驼是江苏常州人,背部隆然,人们呼他唐驼子,他便把原名废掉,以唐驼自号。后患胃病,延医诊治,认为他伏案写字,脊梁支撑力弱,胸骨受迫,窒及胃部所致。医生为制一钢骨背心,他每日临池,必御此背心,使背部不再屈曲。有一次乘火车,带了许多行李,虽很累赘,他只用左手提携,给小说家毕倚虹看到了,问他:“为什么右手不分任些?”他说:“右手是要写字的,万一提携重物,损坏了手腕,那么如何执笔呢!”

唐驼有一篇《自述语》,如云:“余初名守衡,字孜权,幼年背微曲,人以驼呼我,我乃喜以驼应。曾孟朴撰《孽海花》,倩我题签,题署唐驼,唐驼与世人相见自此始。余书非佳,然颇为人涂抹,初不敢以之卖钱,某年甚窘,有髹工语余曰:公能卖字,可立致多金,余婉谢。髹工曰:公不信,我可先介绍一五十金之小生意,即老介福市招也(按老介福为一绸庄名)。余欣然命笔,余之卖字,自老介福始。卖字之收入,第一年不及千金,次年增至一千五百金,又次年突增至三千金,又次年至三千二百金,第五年增至四千八百金矣。”又云:“余作书,每于夜九时后,振管疾书,写至子夜不辍,腕亦弗僵,盖腕已任劳听命矣。”这些话,颇有趣,也足为书林掌故。唐驼六十八岁逝世,他生前为建立唐孝子祠,写了许多楹联,把润资充作建筑费。但他的遗作人们认为他写市招多,未免流入俗媚,不足重。我却藏着他一联,和其他书家的手迹等量齐观。

陈端友的琢砚艺术

陈端友是怎样一个人,那位熟悉他生平的彭长卿曾经告诉我一些,我就根据他所述的,作一概括的介绍。

端友曾制一苦瓜砚,造型甚为朴雅,一天,给名画家任伯年的儿堇叔瞧见了,赞赏不置。便为他在砚匣上作一题识,有云:“逊清道咸同光间,吴中业碑版椎拓锲刻号第一手者,曰张太平。太平死,弟子陈端友能尽其术,为及门冠。张固贫,死无余蓄,则赖端友作业以赡其后。端友名介,字介持,以别署行,虞山人。尤善治砚及拓金类文字。其治砚务意造,不屑蹈袭。有辇金请谒,令膺顾二娘,被峻拒,说者谓端友刻意千秋艺事,洵有不可及者。”这几句识语,方为端友做了个小史。

端友为了谋生,足迹常到上海。这时上海有两位名医,一小儿科徐小圃,一西医余云岫,负了盛誉,当然生活富裕,爱好书画骨董,作为诊余遣兴。尤其收藏佳砚,累累满架,什么蕉叶白、火捺、眉纹、龙尾,应有尽有。尚有许多佳石,没经琢刻,徒然为未凿之璞,莫呈辉丽,听得陈端友善于琢砚,两名医动了脑筋,请他来家,彼此轮流作东,供其食宿,并给优厚工资,端友也就安定下来,殚思竭虑,在琢刻方面,下着细巧工夫。他的琢砚,不能限以时日,快则一月一方,也有二三个月一方,甚至一年半载或数年一方的,由于难度的高下,艺术性的强弱,不能一致了。据说他一生所琢精品,约百方左右,都归两医所有。大约徐小圃占有百分之六十,余云岫占百分之四十。解放前,徐小圃携了一部分赴台湾,余云岫却留在国内,所有精琢的名砚,都归上海市博物馆收藏了。数年前,上海市博物馆曾举行文房四宝展览会,所谓文房四宝,便是笔墨纸砚。砚的部分,就有好多方是陈端友的作品。有一方龟砚,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代表作,整整花了三十年时间,才得完成,状态生动,极鹤顾鸾回、曳尾缩项之妙,友邦人士看了,无不为之惊诧。

顾二娘是琢砚唯一圣手,曾向人这样说:“砚系一石,必须使之圆活腴润,方见琢磨之功。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云何哉!”陈端友制作的砚,确是形象地体现出圆活腴润的美来,是值得令人借鉴的。

端友的老师张太平,有子张文彬,能继父业,和他的妻室都善雕琢。文彬在一笔筒上,刻着白龙山人的花卉,笔致苍劲,成为一件极好的艺术品。他的妻子仿制顾二娘的筛子砚,几可乱真。他们夫妇俩收一学生张景洲,也精于此道,且因陈端友琢砚的技能,高超出众,又拜了端友为师,渊源不绝,成为佳话。

艺坛掌故一束

蒲作英脱齿致命。《海上墨林》载着蒲作英的事迹,如云:“蒲华,字作英,秀水人。善画,心醉坡公。花卉在青藤白阳间。精草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笔,奔放如天马行空,时罕其匹。妻早卒,无子女,住沪数十年,鬻书画以自给。赁屋沪北,所居曰九琴十砚斋,左右四邻,脂魅花妖,喧笑午夜,此翁独居中楼,长日临池,怡然乐也。生平讳老,不蓄须,询其年,辄云六十余,其同乡杨伯润年愈七十,常言总角就傅时,已闻蒲君名,与同人结鸳湖诗社,意兴甚豪,以年岁之比例推之,则蒲君之年当在九旬左右云。宣统三年,无疾坐化。”然我曾听孙老漱石谈,蒲作英曾请西人镶金齿,某晚醉卧,金齿忽脱落,塞喉间而死。

王一亭风雅回单。王一亭生前爱好花木,晚年,他营菟裘于沪南乔家浜,颜曰梓园,罗致奇葩异草,蓊然可喜。有一次,真如黄岳渊获着名贵菊种,细蕊纷披,垂垂盈尺,锡名曰十丈珠帘,岳渊遣工役贻送一盆于王一亭,恐工役之有误,便嘱携带回单簿一本,送到须对方钤一印以为凭证。时一亭适燕居在家,命来人在外稍候,便伸纸拈毫,对花写生,题识既毕,给来人带去,作为回单之用。过一天,我到园中去,岳渊夸示道:“这是盆中花换来的画中花!”

倪墨耕老于花丛。倪墨耕所作人物,在前清光宣间,是数一数二的。他擅画胡儿牧马,毡帐风霜诸景物,自有一种荒寒峭劲之致。他既享着盛名,所以不免有赝鼎出现。他生前居吴中,性喜渔色,凡冶芳浜一带娼寮,常有他的足迹。其时赵云壑从吴昌硕游,因昌硕得识墨耕,墨耕以云壑饶有天才,甚为爱赏。一日,携入花丛,天忽潇潇而雨,且气候骤寒,墨耕遂作髡留,并介绍一妓以伴云壑。墨耕固此中老手,安然无恙,不意云壑却沾染梅毒,一场风流病几乎送掉性命。因此云壑逢到有为的青年,必劝勉束身自好,不涉冶游,且以己身所受的痛苦为告,藉以警惕。

姚叔平龙华阻雨。山水画家姚叔平,擅写秋林黄叶,淡淡著笔,意境自高,他的襟怀,可想而知了。一度在沪南民立中学担任图画,阳春三月,龙华桃开,士女嬉游,络绎于道,叔平困于校课,也想藉此观赏,疏散闷怀。讵意到了那里,天忽大雨滂沱,经时不霁,雇叫人力车,乃大敲竹杠,叔平伫立其间,大有行不得也哥哥之概。既而转念一想,成竹在胸,便雇了一辆车儿,不与论值,直驱至大南门,始嘱停止,就岗警询问宜付若干车值,那车夫悻悻见于面,然无如之何哩。

程瑶笙盲目作书。程瑶笙晚年,目盲不能作画,他很为苦闷,再三设法,由西医施用手术,一经开刀,果然渐见光明。他便大为得意,嘱家人磨了墨,伸着纸,写成楹帖若干副,赠送戚友,以为纪念。他这时很抱乐观,自信渐入佳境,或许以后能重事丹青,岂知没有多时,他接到一信,知家乡的屋子被侄子售出去,大为气愤,从此双目又复蒙翳,至死未愈。他的遗作,得数十帧,他的弟子胡适之为之题签,由商务印书馆摄影出版。

马孟容蓄置昆虫。沈三白《浮生六记》有云:“爱花成癖,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予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予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画师马孟容仿着这玩意儿,捕到昆虫,一一的用针儿钉在壁间。入他画室,累累都是。那时他住在沪上西门斜桥,我去访谈,总见他忙着挥毫,那些昆虫,就是他绝妙的范本。他还有一件趣事,当时斜桥一带,颇多乞丐,他的弄口,就有乞丐盘踞着。一天,他忽发奇想,叮嘱丐儿,看到我出入,呼“万岁”一声,我给你三个铜元。丐儿大喜,如其嘱咐,大呼“万岁”,他笑着对人说:“从前九五之尊,亦仅三呼万岁,那么我花了若干铜元,不是做了皇帝么!”

清道人的特殊菜单。清道人,姓李,名瑞清,江西临川人。民初来作海上寓公,住居北四川路全福里,门上榜着“玉梅花盦道士”原来是他别署,俗人不知,以为他是羽流,便有人请他去打蘸,因此,他把门榜撤去了。鬻书和曾农髯齐名,门弟子很多,张大千就是他的大弟子,组有曾李同门会。书润有一小引,颇可诵,如云:“辛亥秋,瑞清既北,鬻书京师,时皖湘皆大饥,所得资尽散以拯饥者。其冬十一月,避乱沪上,改黄冠为道士矣。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家中人强留之,莫能去。瑞清三世皆为官,今闲居,贫至不能给朝暮,家中老弱几五十人,莫肯学辟谷者,尽仰瑞清而食,故人或哀矜而存恤之,然亦何可长,又安可累友朋。欲为贾,苦无赁;欲为农,家无半亩地,力又不任也。不得已,仍鬻书作业,然不能追时好以取世资,又不欲贱贾以趋利,世有真爱瑞清者,将不爱其金,请如其值以偿。”他鬻书生涯,胜于农髯,润虽贵而求之者众,引起匪徒凯觎,写恐吓信给他,索巨款。他接到索诈信,立致复,备述家累之重,分利之多,没有余款可应云云。这封信嘱仆人付邮,仆人却誊抄一过,寄给匪徒,原信留存下来,后由慕道人法书的善价买去。他任南京两江师范监督,有一次,揭出布告,不到半天便失踪了。原来这布告是他亲笔写的,也被爱好他书法的不择手段而窃去。他兼绘事,润例附云:“余亦有时作画,山水花卉,或一为之。有相索者,具值倍书。花卉松石,其值比于篆书,山水画佛值其倍篆。”某次,他到小有天闽菜馆去进餐,那儿是他常去的,所以馆役都很熟悉,请他点菜,他就索一白纸,什么鱼、肉、青菜、萝卜,一一的绘画出之,馆役把这特殊菜单付诸装裱,视为至宝。外间传说他啖蟹一百只,有李百蟹之称,就是小有天的故事。他五十四岁逝世,两江师范在校园中辟梅庵一所,以留纪念。解放后,这梅庵和高茂的一棵六朝松都保护着。

谢闲鸥的竹林七贤图。谢闲鸥,名翔,别署海上闲鸥,师事沈心海,为青溪樵子钱慧安的再传弟子。结长虹画社,长虹弟子凡数十人,传钱派衣钵。闲鸥山水花卉,无不擅为,尤工人物。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看到他所绘的竹林七贤扇面,凡五六帧,章法位置,各极其妙,绝无一帧雷同。他边谈边指示,孰为阮籍,孰为山涛,孰为王戎,孰为向秀,其他阮咸、刘伶、嵇康,都态度安详,自得逸趣。我问他:“同具古衣冠,怎能辨别甲乙?”他回答说:“下笔之先,已考诸典籍,嵇康龙章凤姿,身长七尺八寸,故绘嵇不可不嶷然秀出以传其神。向秀喜佐嵇康治锻,那么嵇侧当属向秀。阮咸喜弹琵琶,故以乐器自随。王戎眼灿然如岩下电,那么目光炯然的,非戎莫属。阮籍容貌杰伟,光气宏放,那么傲然、挺立,也自有其标识。山涛年事转高,非苍颜皓发不可。至于刘伶,貌陋而喜饮,则携酒一樽,放情肆志的,不问可知了。最使人叹服的,每帧七人,或正或侧,动作各不相同,而其相貌,却举一可推认其余,有如四人绘福尔摩斯像,虽千态万状,然在任何图幅中,使人一望而知孰是福尔摩斯,孰是华生,是同具机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