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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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评弹艺人黄兆熊

这大约四五十年前的事吧!我在故乡苏州,听主持光裕社的黄兆麟说《三国演义》。他把关公说活了,尤其那匹赤兔马一声长啸,给我很深的印象,似乎这个声响,今天尚震动我的耳膜,这是多么高的艺术啊!

兆麟有弟兆熊,字秋甸,生于一九〇一年,昆弟俩同承乃翁永年的家学,永年擅说《绿牡丹》、《五义图》,在清末民初蜚声苏沪间,为书坛中的老前辈。兆熊又从金桂庭学《落金扇》,从陈凤鸣学昆曲,在咬字上痛下功夫。凡评弹中的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以及念白引子,都脱胎于昆曲,两者关系是很密切的。当时章太炎大弟子汪东(旭初)酷嗜弹词,常和兆熊叙谈,并自编开篇,请兆熊弹唱,有不洽调的为之斟酌字句,以合韵节。兆熊习性风雅,拜吴湖帆为师,学丹青。湖帆喜填词,他受其熏染,也兼作长短句,偶为小令,斐然成章。近来更与潘景郑往还酬咏,得益良多,且自选宋词,按弦而歌,景郑聆之,称为耳福。他虽退休有年,但尚有雄心壮志,拟编撰一部《弹词史》,传诸久远。评弹社中,为了给后进示范,特地请他唱《落金扇》全本、为录音片,因为他的声韵格律,丝毫不苟,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兆熊和我很相熟,尝为我谈评弹艺术,真是头头是道。如谓:“在清乾隆年间,陈遇乾本为昆剧中演老生者,忽投入评弹,创造了陈调,现在评弹中的老生、大面、老旦所唱的,便是陈遇乾的调子。其他有俞秀山的俞调,称之为长过门,大小嗓音都合用。道咸年间,马如飞饶书卷气,创马调。此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每人的爱好不同而形成各种唱腔。总之,陈、俞、马三种为基本曲调,加以山歌调,费家调,银丝调等等,无非为了配合书中各式人物而已。至于评弹的特点,主要是说和表,未来先说,过去重提,皆为表白,凡书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及种种想法,都属表白范畴。而人物的说话是官白,艺人的说表是私白,官和私是不能混淆的。又书中人物欲说而未说的是咕白,更有所谓衬白、托白,那是补表白的不足。又唱句大都来于前人的诗词,如开篇中的宫怨,是借唐王昌龄的西宫春怨的首二句,那末一句却借白居易的‘紫薇花对紫薇郎’而加一‘相’字,成为‘紫薇花相对紫薇郎’。故艺人必须于平上去入四声先下苦功,有四声才有抑扬顿挫,高低轻重,缓急虚实。四声念正了,感情表达了,韵味充沛,也就能悦耳动听。咬字方面,扼要有四点,一念正四声,二阴阳、三尖团音、四归韵。”听了他的一番话,可知评弹综合各艺,并不简单,决不能以小道目之。

电影之先声

记得住在小花园的时候,对面开着一家茶馆,名叫群乐楼,是宁波人开的。这时尚没有电灯,燃点的是煤气灯。每晚,煤气灯大放光明,那些神圣的劳工,粉白黛绿的山梁中人等,都麇集在那茶馆里,打情骂俏,胡帝胡天,别成一个世界。茶馆开映皮人戏,用牛皮制成傀儡,和提线戏差不多。开映时,外面的灯完全熄灭,只留帷中的灯光,使皮人的影,照在素壁上,也有些像点缀元宵节的走马灯,术者躲在幕内,不使人瞧见,他暗使着皮人活动,黑影在壁上憧憧往来,情景逼真,皮人可以换衣易服,非常灵巧。最有趣的,是皮人打架,你一拳,我一脚,你来一个金刚扫地,我来一个白鹤冲天,大有凭陵杀气,以相剪屠之概,使瞧看的人,兴奋的了不得。可是,后来每况愈下,映着许多色情的玩意儿,风化有关,给当局禁止了。隔了多时,吴稚晖从法国里昂归来,带来许多幻灯片。吴稚老寄寓二马路的露沙医院内,小楼一角,安砚设榻其间,很是逍遥自得。那医院是他的外甥陆露沙开的,露沙学医于扶桑,学成返国,即设医院,颇著声誉,他的尊人就是商务印书馆主辑《辞源》的陆尔奎。国学深邃,一时推为耆宿。露沙和他的哥哥镜若,以及欧阳予倩、吴我尊、马绛士、谢抗白诸子,提倡新派戏剧,组织春柳剧场,在南京路的谋得利,表演《不如归》、《社会钟》、《猛回头》、《爱欲海》、《浮云》等剧,博得社会人士的佳评。吴稚老住在医院中,把那幻灯片放映给大众看,不售门票,欢迎参观。这时,恰巧暑天,那些荡马路乘风凉的人,纷纷来为座上客。幻灯片中,都是在法国半工半读的华人生活,寓有教育意义。吴稚老不怕炎热,匿身幕中,不露面的演讲给人听,晚十时半完毕,稚老就穿着短衣,手执一柄蒲葵扇,在门前疏散疏散。鄙人其时已在大舞台串戏,白粉涂着鼻子,做小花面,后台热的受不住,总要溜到后门小弄里透透气,上场尚早,就和几个伴儿,修着小凳小几,撮几颗花生,喝数杯白干,认为苦中作乐,是人生应有的享受(现在的大舞台,前门在二马路,后门在三马路,从前却相反,前门在三马路,后门在二马路)。那时,几乎每晚和吴稚老相见,原来露沙医院,和大舞台后门是望衡对宇的,吴稚老起初瞧见鄙人涂的白鼻子,辄失笑着问:“你今晚饰着什么角色,这种的怪样子?”后来也就司空见惯,有时竟来参加小饮,花生、豆脯,吃的津津有味哩!自从皮人戏幻灯片公映后,不久就有幻仙戏馆演映电影。这剧馆很简陋,上搭芦席棚,下面是泥地皮,列着长凳为座,门票每张售两铜圆,电影完后,尚有种种的把戏作为余兴,所以生涯很不差。有一次,放映《慈禧皇太后出丧》新闻片,把这个大噱头,号召一下,连卖数晚的满座,那开幻仙的,赚的麦克麦克。幻仙的地位,在中泥城桥,中泥城桥在今静安寺路的东口,和大马路相接处,尚有北京路的北泥城桥、五马路、跑马厅的南泥城桥,那西藏路是一条河,直通至西门方浜桥,后来市面热闹,就把它填平,如今一些痕迹都找不出了。

旧式戏院

前人为戏院撰一幅对联道:“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从广的眼光瞧来,戏院即是世界,从狭的眼光瞧来,世界无异戏院。所以世界也罢,戏院也罢,无非一而二,二而一而已。从前的戏院称为茶园,鄙人喜欢集藏,累累赘赘,什么都有,好像打翻了字纸笼一般,在许多集藏中,有天仪茶园的戏单,这戏单是木版印的,那木版粗陋的很,印在红纸上,字迹不很明显,更谈不到美术了。上冠“英商”两字,旁有“京都永生名班”字样,戏单上的名儿,有孙春林、毛韵芳、灵芝草、二盏灯、何家声、李春林、王益芳、霍春祥、冯志奎、张玉奎、沈韵秋、赵德虎、汪桂芬、夏月珊、夏月润、周凤林等。那汪挂芬当然是挂头牌的了。这时的戏院,那台是方形,台前两根大柱,障碍视线,很为讨厌。背后没有布景,中间是木板为壁,贴着红纸所书的喜字,或“天官赐福”四字,上首标着“出将”,下首标着“入相”,凡唱戏的出场,必从“出将”门出场,必从“入相”门入场,非常呆板,后来板壁改用绣花堂幔,较为美观,敲锣鼓、拉胡琴的,都在台上占据一角,凡是全武行的戏,很觉地位局促,难于展拓。座位,正厅大都是男宾坐的,每位售一百二十文,那珠光宝气的贵眷,什九坐着包厢,每位售一百四十文,边厢每位八十文,最起码的座位在末背后,每位六十文,无非供贩夫走卒的娱乐了。尚没有三层楼,正厅上设着长半桌,可坐六客,就是前后各坐两客,横头两客。都是长凳或骨牌凳,看戏的多了,临时添凳子,半桌上可设香茗、水果盆,甚至备了酒肴,且酌且看,真是舒适极了。每晚十时左右,在台的两旁,挂出水牌来,黑质白字,非常醒目,一面是揭布今夜售若干吊钱,一面是明晚戏目的预告。那些案目,向老看客发明晚的戏单。过了十时,门禁松懈,任人出入,这明明是给看白戏的一种便利罢了。凡唱戏的,都隶属梨园公会,一般社会人士,很瞧不起唱戏的,所以前清应考,娼优隶卒的子弟,认为身家不清白,没有应考的资格。直到后来,改组伶界联合会,且办榛苓学校,伶人的子弟,可受相当的教育,戏子俱称艺员,身份顿时抬高起来。这无非受着西风东渐的影响,因为西洋人把戏剧视为社会教育,有觉世牖民之功,演戏的什九是有知识的大学生哩!那伶界联合会的牌子,还是出于孙总理的手笔。第二次革命,所有的军火枪械,都密藏在会中,很遭当局的猜忌。旧式的戏院,没有女伶,女伶别组髦儿戏班,髦儿戏班中没有男伶,所有武生、大花面、须生,都由女伶充饰。原来其时风气很闭塞,以为男女混在一起演戏,有关风化,概行禁止的。每年夏冬二季,如六月十一日、十一月十一日,有所谓老郎会,那老郎为戏院后台所供奉的祖师菩萨,相传为唐明皇,届期戏班中人均须到梨园公所做会。不知怎样一来,妓院逢到这天,也做着老郎会,嬲客设宴,唐明皇和妓院无关,无非凑着热闹,借此敛钱罢了。

新舞台之新派戏

从茶园蜕变而为舞台,此中也有小小的一段历史。原来在清末时期,人民的心理,样样喜欢革新,当时就有张聿光、夏月润、刘艺舟、王钟声辈,出国去考察戏剧。归来计划设一新型的戏院,为谋振兴华界世面起见,把戏院设在十六铺,名为新舞台。从此茶园的名儿取消,风起云涌的都是舞台了。那新舞台的布景,完全出于张聿光手笔,后来似乎熊松泉,也继着画布景了。舞台是活动的,所以大转舞台,常常在广告上大事吹擂。那夏月润、夏月珊和潘月樵,在光复时,冒险打制造局,救陈英士,很做些革命工作,但是他们功成身退,仍以伶工为生,这是很足令人钦佩的。潘月樵艺名小连生,后来遭袁政府忌恨,他在常熟置一簉室,结果被袁政府的爪牙抄家。刘艺舟字木铎,湖北人,曾做过一任敦煌都督,所以他在新舞台演戏,人家称他为伶界伟人。他的戏都是新编的,如《明末遗恨》、《哀江南》、《求己图》、《新华宫》等,演来激昂慷慨,听众无不为之动容。王钟声,字熙普,绍兴人,他的拿手戏,有《爱海波》、《秋瑾》、《波兰亡国惨》,也都是悲天悯人的一派新剧本。光复之际,陈英士发给六千元,委他去光复天津,他就偕着朱光明、万铁柱、徐光华辈一同北上。这时,天津的某显宦钟声和他相熟的,就去煽动某显宦,响应革命,当时某显宦很表同情,晚间设着酒席,请钟声、光明、铁柱、光华前去赴宴,觥筹交错,备极热闹。半酣,某显宦忽然变色,即呼亲兵把这四人逮捕,说是革命党,扰乱治安,立刻在邸后正法,四尸体便埋在眢井中,沉冤莫白。过了若干年,外间方才知道这一回事,可是已事过境迁了。那柳亚子上天下地听说的冯郎,艺名小子和,他是夏月珊的徒弟,绮年玉貌,善演《花田错》、《血泪碑》、《百宝箱》、《梅龙镇》等旦角戏,粉黛登场,不知颠倒多少王孙公子,荡妇妖姬,甚至那些姨太太们,散戏后,候在后台门前,小子和坐着他的自备包车归寓,姨太太们不惜牺牲色相,把自己的小照,附写着地址,抛到包车上去,不啻当年潘岳的掷果。有一次,某公馆的姨太太送给小子和巨粒的金钢钻戒指一枚,小子和告诉乃师夏月珊,夏月珊即当台揭示这钻戒,与大众观看,把这钻戒捐作义举,并演讲我们新舞台的艺员,个个都有高尚的人格,决不受黄金美人的诱惑,听客没有不鼓掌的,几似春雷之展。新舞台最卖座的,要算时事戏《阎瑞生》,阎瑞生一角,由汪优游充饰,戏中情节,有阎瑞生遭捕跳水逃逸一幕,汪优游为求逼真起见,台上布着水景,天天跳水,这戏连演数十场,汪优游受寒太甚,结果患了一场重病,几乎丧了性命。那新舞台在十六铺,时常戒严,影响他们的营业。后来迁徙到城内九亩地去,九亩地为明露香园故址,地位很宽展。在从前戏院例不演《走麦城》,说演了《走麦城》,触犯了关帝,要遭回禄之灾的。新舞台以新型为号召,特破例演唱《走麦城》,真是巧极了,演了《走麦城》不到三天,忽然不戒于火,一座舞台,化为灰烬。新舞台同人真有毅力,重行建造,再演《走麦城》,竟安然无恙。于是家家都公演《走麦城》,成为一时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