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牡丹江返回的青霉素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在当地的医药市场最近几天有人在低阶大批放货,品种和九色鹿公司发给龙飞医药的近似,他还特意找人问了问,对方报出的干扰素、白蛋白和一些进口药品的名称、生产厂家的确与他们的相同。
“你确定。”雷子道。
“也许是巧合吧?”蔚然说。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去趟牡丹江吧。”雷子道。
到了牡丹江,三人住进了东方明珠宾馆,雷子迫不及待地要去药品批发市场探查。青霉素说不用,上回通报信息那小子有二百块钱打发乐呵的,一个电话的事。蔚然提醒道:“让他带样品过来,就说如有可能通吃,中介费肯定少不了他的。”
十几分钟后,一个长毛小子推开房门,那长相和青霉素理板寸前一个德行,一张嘴苞米粒子向外蹦。青霉素说他就是“二胖”,牡丹江医药市场的“包打听”。中国人取名字说道特多,忌讳老鼻子了,有按家谱排下来的,有望子成龙鹤立独行的,有遍请高人遵照生辰八字编起的,有根据出生地、事件量身而定的,等等等等。这是正名,是大号,马虎不得,起歪了起斜了起拧了会影响孩子一生的运气。而小名则不同,只要是舒服上口便可随父母亲朋的性子胡来,是人畜不分啊!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活物,诸如:猪牛驴马、鸡鸭鹅狗、蛇鼠狼獾皆能冠以人名扣在不具备丁点民主权选择权的儿女脑瓜门子上,而且多数背道而驰,进门这位就是个典范,瘦得都脱壳了还敢叫“二胖”。
二胖哥姐地叫过,一脸的黏糊相。
“药呢?”青霉素伸手。
“是这二位要买吗?”二胖谨慎地问道。市场混久了,黑吃黑的事见多了,劫匪打闷棍,警察也“钓鱼”,特别是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品,他也是吃挂落吃怕了。
“怎么,我你还不相信吗?”青霉素轻锁眉头道。
“嘿嘿,那怎么可能,绿哥的朋友那就是我二胖的亲哥亲姐。你们看,全在这儿了。”说话的工夫药品从双肩包中掏出,一样样地摆在茶几上,雷子、蔚然一看傻眼了——正是他们发给龙飞公司那批货。不仅种类相同,生产厂家相同,连生产批号和出厂日期都一模一样。绝无二错!
雷子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向海龙的号码摁过去,听筒中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女声,他再拨,还是如此。他又往龙飞医药向海龙的办公室狂按,依旧无人接听。
“坏了!”雷子失声道。
“二胖,你老实跟我说,上家是谁?”青霉素双眼逼视瘦掮客道。
“绿哥绿哥,行里的猫腻您还用问我吗?货如果是骗来的,当事人可能抛头露面吗?我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些跑腿打杂的小字辈,问也白问,就是逮进去,揍几顿,还是啥也敲不出来。唉!凶多吉少,这种事天天都有啊!完了,又白忙活了。”二胖一脸的晦气。
“报案吧。”蔚然说。她的脑子出现暂时性空白,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俩字。
“不,先去省城,向海龙可以玩失踪,龙飞医药不能平地升空吧?”雷子站起身。他定了定神。方才他细想了一下,向海龙在牡丹江低价甩货是不是龙飞医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事?而从古至今解决困难的最佳方式只有钱!终端批市低价放货套现属于正当的商业行为,也是向海龙的个人操作手段,在此批货款未到结算日前他有这个权力。至于他的手机关机,办公室无人,有可能是凑巧吧,即使是故意的,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谁还没有个走投无路背水一战的时候。雷子宽慰着自己。
“知道该怎么做吧。”青霉素对二胖道。
“明白,咱就当没见过,我该卖货还卖货,该拼缝还拼缝,只要有了确切的消息保证在第一时间通知您。那这些药?”
青霉素从兜里掏出一沓现金数也没数就塞到二胖手里说:“药,我拿走当证据。”
见钱眼开的二胖,乐滋滋地道:“拿拿,不够的话我去市场再帮您淘弄。”
青霉素横了二胖一眼说:“老子买不起。”
赶到省城,天已黑透,一路上青霉素拼命地狠踩油门,轿货车箭一般地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风抽车窗玻璃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心慌、焦虑、恐怖。而且随着夜色的加深,这种悚然情绪浓缩成一种缺氧的氛围,令人喘息不畅。在多处地段偶有白雪飘落,那时青霉素才将车速稍稍减缓,他的人也跟着捯上一口气。他的心情和雷子、蔚然一样,一千万,能买多少条命啊!他暗暗地祈祷,求上苍开恩,保佑雷子,保佑蔚然,保佑自己,保佑九色鹿公司,他多么希望向海龙的失踪只是一点点小小的意外,只是对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进入工厂街,青霉素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呼出一口长气道:“可算安全‘着陆’了,这一身汗。”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雷子说:“我的脚也踩疼了。”这是会开车人的通病。
蔚然虚脱了,她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她生怕弄出丁点响动影响到青霉素的注意力,180迈的时速,一块拳头大小的水泥疙瘩就有可能在顷刻间要了三人的性命。蔚然的双手始终没离开过前座椅的靠背,隔着棉服,雷子也能感觉到她肢体的僵硬。
龙飞医药的大门落锁,内里黑漆一片,雷子挥起拳头使劲地“咚咚”敲击,十几分钟过去没任何的反应,他气得用脚狂踢,铝合金门扇“哗啦啦”作响。“妈的,值班的更夫死哪去了?”他骂道。
“雷子雷子,快看,牌匾摘了。”蔚然道。车前灯的光亮照到墙壁处留下的方形印记。
“携款潜逃。”青霉素沉声道。他回车中取来手电筒趴在玻璃窗上向内照射。他说:“东西搬空了。”雷子噌地一步迈到他跟前抢过手电往里看——空荡荡,像座无主的坟墓。
“我操!”雷子一屁股坐进雪堆。
蔚然再次拨打向海龙的手机和他办公室的号码,还是一个关机,一个无人接听。她说:“报案吧。”她扶起雷子帮他抇掉粘在屁股上的雪末子。
“先吃饭,死不了人。”雷子道。
“对,向海龙没长翅膀飞不了。”青霉素强自镇静道。
三人去了飞龙宾馆。在餐厅胡乱地填饱肚子后雷子去开了一个房间,今夜将无人入睡。
蔚然说让青霉素的车速吓出一身臭汗,需好好冲冲。雷子说走得匆忙也没带换洗的衣物。蔚然说内衣洗洗一宿能干。雷子笑着说:“一级睡眠不正是你的风格?”他是在故作轻松。
青霉素问雷子接下来有何具体的打算,情形摆在这儿,就不要再心存侥幸,向海龙卷款而逃的概率占99.999%。
“第一步,明天先去鹤药集团总部查实龙飞医药关门的真正原因。第二步,回嘉市,从外围,也就是从孟斯文那里探寻些信息。不行,再去卫生局。身为局长的亲爹总不能不知儿子的去向吧?九色鹿公司在龙飞医药的供货额度是一千万,其他公司呢?粗略估计总额得过亿(雷子还是估算少了,向海龙外逃所携赃款逾两亿)。向海龙敢借老爹名头侵吞他人巨款,向局长也难逃其咎吧。第三步,找律师咨询,看看以民事案件类型起诉到法院还是以刑事诈骗上报公安机关?”
“如果你说的都行不通呢?”蔚然问道。她身裹浴袍头缠毛巾走出卫生间。
“有这种可能。”青霉素道。
“那只有一条路可走。”雷子缓慢说道。
“哪条?”蔚然急问。
“杀了他!”雷子恨声道。
“不行,杀人是要偿命的!到时,我怎么办,你的家人怎么办?”蔚然急道。
“唉!你说的那都是后话,剁他也要先见到人才行啊!”青霉素叹口长气。向海龙极有可能逃往国外。从九色鹿公司向龙飞医药供货的次数、量数上分析,这绝不是突发事件,是典型的循循渐诱,是典型的欺诈行为,是向海龙及其龙飞公司预谋已久的。抓住,即使不丢脑袋也要判重刑,他老爹的局长位子也将不保,是否有牢狱之灾那就看他介入的深浅了。
“然然,我现在脑子很乱,你详细地计算一下九色鹿公司所拖欠货款的总数,按他们的供货价格。”雷子道。
蔚然取出小型计算器飞快地摁动,几分钟内得出结果:“欠泰升药业二百九十万。省医药公司四百二十万,哦,不对,其中有一百六十八万是咱们的,那就是二百五十二万。冰川生物是二百八十五万。”
“嗯,九色鹿公司原有资产二百万,与龙飞医药合作的前四批药品所获得的利润为四百一十万,合在一起共是六百一十万,刨去第五批药垫付的一百六十八万,账面的流动资金应有四百多万,而咱们的欠款是八百二十七万,还差四百多万啊!到期订单不下,药款结不回该咋向温和、舅舅、汪关一两口子交代啊!”雷子用力地揉着太阳穴。
……
天明时分,雷子、青霉素盘腿坐在床沿嘴唇龟裂口干舌燥地继续说着,蔚然熬不住歪斜在雷子身后睡熟。
雷子的脑子已成为一团糨糊,一会儿感觉思绪理顺,一会儿又推翻重来,像江河湖海倒灌,像日月轮回,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他想:自己已然疯了。
“睡一会儿吧,把脑子想黑了嘴皮子磨薄了钱也回不来,还得靠实际行动,保存、充实体力,一场生死间的较量等着咱们呢。”青霉素说完即刻翻身睡去。
“呃呃……睡睡。”雷子的嗓子哑了。两个傻男人连口水也没想起来喝。
八点三十分,唐艳艳从嘉市打来电话,说公司刚开门就被沈解放带人查封了。蔚然问什么原因的时候,回忆起在孟斯文的糖尿病专科医院住院部落成使用庆典晚宴上的那张油乎乎、色眯眯的嘴脸。
艳艳说:“不合格的地方多了,执照、卫生、工作人员证明、药品的真伪、发票账目等等,换句话说没一点符合管理部门要求的。那小子进门像条警犬一样四下里踅摸,问他,就说找你。我说你不在,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吵闹起没完,没工作人员拦着我非挨上几脚不可。几家联检部门的头头脑脑跟狗似的听他差遣,积极劲甭提有多高了,消防的更是上手就贴封条,咋商量都不给面子。孟斯文听信赶过来和人家套近乎,提这个提那个的。沈解放说:‘少来这套,你说的这帮鸟人有大过我老子的吗?’孟院长造一脸的苞米面子回去了。”
“他们还在吗?”蔚然问道。
“走了,沈解放比灶糖还黏人,我走到哪跟到哪,他滚球子了我才敢给你们去电话。”
“公司封了,你们在哪?沈解放怎么说?”雷子接过手机问道。
“我们几个在旅店的休息室。沈解放说想开门营业,叫蔚然去见他。你们说,咱招谁惹谁了?你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找到向海龙了吗?”
“还没有。艳艳,你照顾好自己,我们在这里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沈解放的发难可能源于然然,那个色鬼(沈解放是色中饿狼没错,可是这次对九色鹿公司的抽查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完全是受了向海龙的怂恿才有此疯狂行为的。那么向海龙的用意何在呢?后期雷子等人才知道,他以此卑劣手段让九色鹿公司的人应接不暇,是为了争取脱逃的时间)。艳艳,工作人员暂时放假回家,工资照开。记住,一点口风都不能漏。对,随便找个托词吧。”雷子道。
“我舅姥爷也许能了解点向海龙的去向,要不要打电话去问问?”青霉素说。
“不可。老青,我说句话你别多心,你能断定你的舅姥爷和龙飞医药的人不是一伙的吗?种种迹象表明,从那顿晚宴开始可能圈套就已经给咱下上了,也许孟斯文正等着你登门呢。”雷子道。
“老雷,别说是舅姥爷,就是我的亲爹,他要是敢与向海龙合伙坑咱,我老青也绝不放过他。你能肯定吗?真是他,我现在就回去一把火烧了他的糖尿病医院。”
“千万别冲动,敌在暗,我在明,咱们的一举一动连着九色鹿公司和你我的命啊!还有,因为时间短,龙飞医药关闭的消息还未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可那是迟早的事。一旦躁动漫天,一旦债权人知道向海龙消失,公检法部门就会介入,那时向海龙会跑得更快更远,隐藏得也更深,咱们的一千万就悬了。所以,对温和、焦定坤、汪关一夫妇包括九色鹿公司的工作人员,能瞒一天是一天,能瞒一时是一时,好在公司遭封是以安全防火不合格为噱头,我们就利用这点时间差全力追查向海龙的下落吧。” 雷子拍了拍青霉素的肩头。
“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够吗?”
“看命吧。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啊!”
三人洗漱一新,穿好外衣,雷子说:“老青、然然,我们走。”
飞龙宾馆门前的绿色轿货车缓缓启动,它像老牛一样吃力地“咳喘”几下后,徐徐向前驶去。
雪色漫天,北风怒号,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下得遮天蔽日。尘世,苍穹,所有被湮没了的繁华与罪恶——你们,确实存在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