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历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作文精选(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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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青涩:蒲公英的悲伤(4)

为什么才隔了不久说话的语气就可以变成这样。我竟没有一丝动容。我没有打算回邮件,但反复看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可以贴上“薄情寡义”“郎心如铁”的标签。然而我既没有爱上其他人,也是真真切切对她有过一段感情的。我现在应该是有负疚感才对吧?可我好麻木。我没有立刻给她电话安慰她的冲动,也没有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哭的欲望。爱情来的时候就是来了,连走的时候都显得那么不经意。

我又点上一支烟,在即将燃尽的时候用烟头戳自己的手臂。该死,痛!原来我还有痛感。

那么,我该是不爱她了吧?

我在凌晨的时候忽地醒来。我连自己什么时候睡下去的都不知道。电脑没有关。随便点开个网站看了部黄片。激不起性欲。看了不到一半就关去了。

地下室的小房间连窗子都没有。整个房间弥漫着香烟的气味无法散去。我喉咙有些难受,咳了几下还是有混浊的感觉。我披了件大衣,扭开房门径直往外面走去。门懒得关上,钥匙也干脆不带了。

我朝白天涌出亮光的那个出口处挪步而去。由于是黑夜,无光,我只得慢慢地摸黑前行。等出了门口,有一盏路灯,照得周围寒气逼人。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熟睡,鼾声刺耳。此时还有啜泣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去,报亭的后面有人坐在地板上抱头大哭。

我走过去,远远观望。她大概听出了有人走动的气息,抬头看了我一眼,羞怯地擦了泪水,然后一声不吭坐在那儿。

秋夜即使在南方也有些阴凉。何况又是这样落了密密的细雨。我认出她了。是下午卖报的那个姑娘。我问她,那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她说冷。我说你是不是没地方去?她说冷。

我犹豫了一下,把大衣脱下来,走过去的时候没看清路,踩到了凹坑溅起水,我分辨不出水是什么颜色。路灯过于昏黄,把水花照成黄色。又或许这水本来就沾了泥渍是黄色。我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她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我的腰。手指头伸到我的背后细缓地抚摸我的腰。我打了个寒战。她用沾了雨水的头贴在我胸口。嘴里仍旧重复着同一个字,冷。

我将她拖回阴暗的地下室。折回入口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那个乞丐伸在路边的手,他大叫一声醒来。我把小姑娘带回房间。门开着,但里面安然无恙。

我把灯打开。金鱼无精打采地游着,丝毫没有因为水里啤酒的气味而晕死过去。倒是那姑娘进房间的时候被呛住了。灯光下我才看清她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头发缠成一团。我说,你赶紧洗个澡吧,我帮你找身干净衣服换上。她立在一旁不敢动。我说,想要对你干什么的话我早就动手了。

她磨磨蹭蹭地进了浴室。我帮她调了水温,再从行李中翻出几件宽松的衣服给她递过去。

隔着门我问她,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蹲在路边。水声噼里啪啦,她不作答。我又问一句,同家里面吵架了?

她还没回答,倒是不知是隔壁还是哪里传出一声怒吼,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除了水声,四周又陷入了寂静。姑娘从浴室里出来,穿上了我宽大的衣服。她把头发侧过一边,用毛巾擦着。

身材很瘦弱,没有一点凹凸起伏。我坐在床边,不自觉地又点起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姑娘的脸。她穿上那衣服的样子,其实很像孜然。但孜然究竟长什么样,我记不清了。我摇了摇脑袋,再想。她仿佛缩成一团黑影,我确实记不清她的模样。

你就住这儿吗?恍惚中姑娘细弱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掐掉烟,转过脸看她,哦,是,怎么了?她边擦头边坐到我旁边说,还真小。然后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怎么我每天都看你悠悠闲闲的?

我笑了一下,看一眼桌上的金鱼,打趣地说,我是养金鱼的,专门培育金鱼。她半信半疑,蹲下来看着鱼缸中的金鱼,对我说,我看你这金鱼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我打了个哈欠,捂着嘴说,这同你说不清。骗人,怎么说不清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告诉我嘛,快告诉我呀!这算是撒娇吗?好像孜然也爱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我慵懒地摇摇头,钻到被子里,一脸倦意地看着这姑娘,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我想起每次孜然问我“你爱不爱我呢?你快说你爱我啊”这些话的时候,我都会瞬间没了力气。

这时候我会在想,究竟我是不是爱孜然呢?我愿意为她节衣缩食饿着自己也要给她买喜欢的东西。我喜欢亲吻她,抚摸她的头发。我想要占有她。我看不得她难过。失去她我会痛不欲生。然而与此同时我又常常想,我不愿为她去死,也不愿陪她一同死。这样算爱吗?她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会犹豫,于是她便生气地说,哼,你根本不爱我。我当然是很快地抱住她说,我爱你,傻瓜,我当然爱你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爱你呢?她常常会问。而我又常常会不耐烦地回答她。她说女人缺乏安全感,我说要怎么样你才会觉得安全?她说每天说一句“我爱你”。我忘记自己说了多少遍。直到我自己都说得麻木了。有时候我问自己,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饱含深情呢?大概是很久以前,我很吝惜说这三个字。我觉得这三个字总有一天会说尽的,于是便省着说,不舍得说。可孜然却偏偏同我相反。姑娘突然用手掌在我眼前晃晃:“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呀,你在想什么呢?”

我看着姑娘那张稚嫩的脸。我问她,你今年多大了。你猜。

不猜。猜嘛。不猜。

好啦好啦,你一点也不好玩。我下个月满十五。你家在哪儿?

好远好远的地方呢,同你说你又不知道,就一个破烂的小县城。你是自己过来的?没有啊,我同我姐姐过来的,她被抓起来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被抓起来了?

姑娘突然不说话了。我问她,你姐姐是做那种事的?我用手给她比画比画。她一脸无邪地看着我。

我问她你来这儿多久了?一年多了吧。好久好久了。

你没有亲戚在这里吗?

没有。本来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叫我们过来的,后来姐姐被她男朋友骗光了所有的钱,还说要去桑拿城里帮人按摩还债。

我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你说我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真的爱我姐姐呢?肯定不爱吧。

可是她为什么每天都对我姐姐说爱她,还给她送好多东西呢?说爱她只是说说嘛,也不一定爱啊。送东西这种谁不会啊?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心如刀割。我原来和这种骗子也没什么两样。我把灯黑了,侧过身说,我困了,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姑娘不在了。我钱包里少了几张钱。算她还有点良心,把银行卡留了下来。虽然我挺无所谓的。电脑她也没拿走。那只橘黄色的金鱼也还在。我伸了个懒腰,坐在床上,从烟盒里又掏出一支烟,燃上。地上已经掉满了烟头还有空罐子。金鱼肚子肿胀得沉沉地游着。我木讷地坐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有人推开门。谁?是我啦。我帮你买了早餐,你赶紧趁热吃了吧。我看到那个姑娘笑着看我。她把剩下的钱原封不动搁在桌子上。她买了一包饲料,喂了金鱼。我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老板知道我姐姐被抓了就把我赶走了,我还没找到工作。

你那么小谁敢收留你啊?你啊,呵呵。我做你保姆好不好?你只要给我吃喝让我住这儿就好了啊。随你了。

我头有些沉,大概是昨晚酒喝太多了。门外又继续响起嘈杂的金属乐。是吉他的声音,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无所事事。我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是失恋了吗,还是在逃避些什么呢?

我究竟想得到什么?我忽然变得很麻木。抽烟,抽烟,抽到嘴唇发麻。干枯的颜色。姑娘出了门,她说去看看能不能见见她姐姐。她把报纸放在我被子上便出去了。

我把报纸搁在一旁,现在没有兴致看。我匆匆吃过早餐。埋头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已黑。姑娘坐在我床边看书。我说,见到你姐姐了吗?她摇摇头。

我用手摸着桌边的烟盒,摸了几盒都摸不出一支烟。她说,我出去帮你买几包烟吧,然后便合上门出去了。

我看看金鱼,金鱼硕大的眼睛纹丝不动地对着玻璃壁。不知道它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它会不会觉得孤独?我将一整包饲料倾倒入水中,颗粒充满了整个水缸。金鱼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百无聊赖,我拿起报纸翻了起来。从第一页开始细致地看过去。时针转过了凌晨一点。怎么姑娘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我算了算,她出去怎么着也有两三个小时了吧,买几包烟怎么会那么久?我烦躁地把电视机打开,听到夜间新闻的声音又迅速关去。继续看报纸。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则新闻,本市出现变态杀人案,一名十二岁小女孩被发现被奸杀后吊于公园内的树上,目前凶手尚在稽查中,望知道线索的有关人士积极报案。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赶紧披上大衣出了门去。风很大,吹得我直打哆嗦。我在找那个姑娘,想叫她。但恍惚间我发现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有种恐惧感。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走了几圈也没有看到她。我走到偏僻的角落,可还是不见她的踪影。

回到阴暗的地下室。我关起房门来收拾行李。我把那份报纸揉成一团。又捡起来,仍不放心地撕成碎片。细细的碎片,再把碎片放到厕所用水冲掉,水沉下去的时候是旋涡状,我感觉到我的血液和肠子也以旋涡状在扭曲。我把空罐子和烟盒都装到一个袋子里,放在门外和上门,我大松一口气。坐在床边等待天亮。

醒来时姑娘仍旧没有回来。我看到那只金鱼翻着肚皮浮出了水面。水缸里的颗粒被水泡得浮肿。金鱼的眼睛硕大地睁着,直逼着天花板。我头皮发麻,拖着行李赶紧离开这个房间。

乘公交车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一路上拒绝听到广播和看任何报纸,甚至连烟也不抽。

我给孜然打了一个电话,想问她在做什么,她没接。几分钟后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是谁,有什么事?我问她忙吗?她回我,忙啊,很忙呢,在陪男朋友逛街,有什么事情的话直接短信说。我没有继续回她。但我想要继续挽回她。忽然间我血液逆流,呼吸困难,我恐惧失去她。

她喜欢我说我爱她。我拿出一叠纸和一支笔。我一笔一画写着:我爱你。反复地写。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写满三张的时候我总算写不下去了。我对自己说,这算什么?爱情的见证吗?我爱你,这种廉价到谁都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凭什么要我那么不知廉耻地反复书写?我这是犯贱啊!

忽然间姑娘的笑靥闪现过我的脑海。不,我不想看到她那张脸。我一阵冰凉。隐约间我感觉到有无数只金鱼在吮吸着我的皮肤,它们成群结队睁着硕大的眼睛,橘黄色的金鱼像是融在灯光里。昏暗。我头皮发麻。

我记起来我在同孜然分手的时候说,我累了,想找段时间静一静。而现在我为什么又回来了?我不是想静一静吗?我想知道,究竟什么是爱情?还有,究竟什么是人生?那个教授只叫我们每天花一小时去思考,可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生。

我无趣地笑笑。站在海边,抽烟,风一直不停地吹,把烟都扑到了我脸上。我在烟头快要燃尽的时候使劲戳自己的手臂。

这回没知觉了。

再见,十七岁

张晓

十七岁那年我心事重重而又若无其事地坐在高二某班的教室里,抱着大把大把似锦的年华,轻掷着看似荒芜却一去再不复回的青春。成年人总是对我说“南熙啊,你真是个好孩子”“你注定前程远大”,可是我每天坐在教室里看到的只有老师严肃的表情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未来啊、前程啊远得好像大洋彼岸的一阵风,费尽全力也看不清影踪。

成年人怎么会懂我的难过呢?他们看到十七岁的南熙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素净的校服,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彬彬有礼,每次考试都拿显眼的成绩,就从心里喜欢这个孩子,他们怜惜着这个乖巧的小木偶,得意于她正在努力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可是我想要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我想像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把头发披开染上漂亮的颜色;我想要一件撩人的短裙;我想穿紧身的上衣而不是身上这件宽松得几乎下坠的丑陋校服;我想打耳洞戴上水钻的耳钉,在颈子前面挂一个“Tiffany”的纯银心形吊坠;我想周末乘两站地铁去酒吧喝杯长岛冰茶,听驻唱的乐队唱关于远方的歌。那才是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啊。我不是没有野心,我只是乖孩子做久了,什么都不敢而已。于是乖女孩南熙与其他的女孩子之间隔开了深深的鸿沟,她们永远也拿不到她这么漂亮的成绩,她们的英语永远也不如她流利,她们永远也得不到老师对她那样的优待。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们依旧那样快乐地享受着她们华丽自由的青春,只有乖女孩南熙,永远是不被集体所接纳的丑小鸭。

看着班里的其他女孩子漂亮的头发、精致的妆容、假装不经意露出领口的“Tiffany”吊坠,我简直羡慕死了,不,那已经不是羡慕了,那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嫉妒。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年级里一直如此引人注目的优等生南熙,她每天高高在上独来独往,看起来与其他的女孩子格格不入,可是,其实她每天都在盼望自己能够拥有一个“Tiffany”的吊坠。那纯净的金属色让我如此着迷,我看着我想要的吊坠挂在别人的颈子上,如同一个远离自己的银色的梦。可是我的妈妈从来不肯买任何首饰给我,她是外企古板而又严肃的部门经理,每次过生日她送我的总是厚厚的一大摞书。她坚持认为女孩子在十八岁之前是不应该戴首饰的,哪怕是一个“Tiffany”的吊坠。

于是我只能假装清高把自己同其他的女孩子隔绝开来,课间她们凑在一起谈论新上档的电影,谈论隔壁班的某个男生,谈论某个品牌的新时装时,有时候会不经意地瞥到我,尽管她们都很有教养都在很尽力地约束自己的表情和眼光,可是我知道,那一刻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年级第一名又怎么样呢?对于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那远非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办法怀疑我的妈妈是否真的爱我,可是她的偏执、她的深谋远虑让她的女儿多么难堪啊。我活在最美最绚丽的十七岁里,却只能努力低着头不让别人注意到我,不让别人注意到我那一身不合体的校服和光秃秃的颈子。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快些长到十八岁啊,可以不用再穿着一身怎么调整也不会有一丝改观的丑陋校服,不用在别人的目光扫过来时遮住我那光秃秃的颈子。淡淡的自卑像一簇日渐繁盛的蔷薇在我的心里攀爬,它们蔓延开来,遮住了我十七岁的好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