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历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作文精选(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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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锦年:情花开在青春时(1)

河对岸的偏执狂

刘雪

她在小城生活了25年,她从未去过河对岸看看彼岸的风景。你对一座城市的了解有多少?有一年两次的季风天气,柳絮随风飘起来,粘在头发上,像是昨夜留下的模糊梦境。街道两旁种满了高高大大的法国梧桐,夏天穿着碎花裙子走过它们,好像都能听到零零碎碎的日光在花朵上唱歌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还有总是在深夜来临的短暂暴雨,末日般的电闪雷鸣,雨水倾泻而下,而一觉醒来,艳阳当空显得太虚假。

她不够了解这座城,就像她还从未了解过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每个周末都要把棉被放在楼下的草地上晒得暖暖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了家门一定要去小区西边的超市买一瓶稠稠的酸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穿天蓝色的睡衣才能踏实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接好朋友的电话一定要用右边的耳朵才能听得更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给她做的晚饭永远都会吃到肚胀。

她每个早晨都坐在房间里白色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问自己,你是谁?于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常常这样开始:

我是蓝蓝。早上好。蓝蓝,你的锁骨真漂亮。

如果每天认识一个新的自己,一年至少可以结识365个新朋友吧。嘿,你瞧我多幸福。

她此生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里。她想,自己的脐带大概是和楼下的月季花种在一起了,一声不吭地就结了骨朵,开得那么香艳。

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从幼儿园走回家的样子。那一天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也不在河对岸。蓝蓝等其他小朋友都被家长接回家了,赵老师下班的时候牵着她的手送她过马路。

赵老师的手是软软的,像樱桃那样甜蜜柔滑。蓝蓝自己走到那个被妈妈牵着手走过无数遍的小区入口时,做了此生第一个冒险的决定。是的,她决定一个人去冒险。她往反方向一直走着,遇到牵着狗的老太太她也不害怕了,遇到跪在地上也比她个子高的乞丐爷爷她也不害怕了,她的红色小皮鞋走在路上“嗒嗒”地响,她觉得连踩在脚下的水泥地砖都在响亮地拍着手为她的冒险庆祝。

蓝蓝路过以前爸爸常带她来吃沙冰的咖啡店,深咖啡色的招牌好像一张严肃的脸。她和以前一样闭上眼睛深嗅着浅浅的咖啡香,再睁开的时候她看到窗边的座位上坐着爸爸和自己幼儿园的赵老师。

她以为自己被咖啡熏晕了脑袋,用手揉了揉眼睛。可爸爸还是爸爸,赵老师还是赵老师。

爸爸和赵老师并排坐在一起,她看到爸爸俯过身去亲了赵老师的嘴唇。柔柔地、轻轻地,像是在品尝一颗芬芳的樱桃。

樱桃笑盈盈地,仿佛刚刚被从树上采摘下来。直到蓝蓝第一次被那个样子十分好看的男孩子像剥新鲜葡萄那么小心翼翼地剥开的时刻,她才知道那种湿漉漉的期待的真实感受。

是丰盈的,是遥远却真切的,等待着被吮吸。那个样子十分好看的男孩子叫陆晓。蓝蓝和他第一次到河边散步时,像所有小城的情侣一样紧紧地牵在一起。陆晓说,将来我们一起去河对岸生活吧。蓝蓝说,你去过吗?河对岸是什么样子?陆晓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去揭开这个谜底。蓝蓝半仰着头看他说话的样子,那喉结一上一下的,像是里面藏了一只上蹿下跳不安分的小松鼠。后来蓝蓝见到小松鼠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陆晓说,还是不要联系了吧。

淡淡的无所谓的语气,和当初说“那么在一起吧”的时候一个样。也许这世上所有的“小松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淡淡的语调激起的涟漪足以让人甘愿把心都溺死在当中。蓝蓝每每路过河边,那些梧桐永远用同一个姿势站着,不会变老似的。她想起了小松鼠上下跳动的样子。

她25岁遇到杨小灯之前,也有很多好看的男孩子说要带她去河对岸,可是她一直都在等小松鼠带着她去看看河对岸的美丽模样。她幻想过无数遍河对岸的样子,诡谲的、平凡的、华丽的。她想象着自己像丰满的葡萄那样在河对岸生长,与小松鼠一起散发着芬芳,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高跟鞋“嗒嗒”地走在街头,好像能听到水泥地砖响亮地拍着手为她和他的浪漫冒险庆祝。

后来蓝蓝问过杨小灯,你说陆晓是不是已经在河对岸了?他再也不穿那个领口变了形的白T恤,后背再也没有淡淡的太阳晒过的温暖味道。他大概正穿着被熨得光滑到虚假的衬衫,飘着古龙水的香味,与另一个姑娘相亲相爱,像品尝樱桃那样亲吻她的嘴唇,与她一起在河边给她讲他在小城的故事。

他会不会偶然路过一棵相似的梧桐树,又想起曾经那个淡淡的,像是呓语般无意义的,却深深扎了根的谎。

陆晓,求求你了好吗?你回来把它拔掉吧。蓝蓝曾无数次地在心中默念,却从未成真过。它仿佛真的要狠下心,长成一个粗壮的独木桥,牵引她从这一头,走到河对岸。蓝蓝遇到杨小灯之前的那个晚上失眠了。她一整晚都梦到自己尝试踩着独木桥走向河对岸,左脚,右脚,“扑通”坠入水中,再爬上来,从头又来一遍。直到她再也不能忍受,决定起床。此刻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出,蓝蓝起身看看浅蓝的远方天空,确定这又是个大晴天。

她抱着被子走到楼下的草地上,准备把它搭在那个被时间打磨得光滑了的石桌上。

杨小灯此刻就躺在草地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酒气,呛得蓝蓝皱起了眉。

他的脸长得真俊俏,修得细细弯弯的眉毛像一对般配的柳叶。他化着浓浓的烟熏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种深邃神秘的眼神,仿佛一个读不尽的故事。

他穿着短短的亮片裙子,精致的腰身连蓝蓝都要嫉妒。蓝蓝就坐在一旁望着天空,一边想象着河对岸的一树一叶,直到太阳把头发晒得发烫,杨小灯才醒过来。杨小灯深沉得好像望不到尽头的眼睛看着蓝蓝,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只能告诉蓝蓝他叫杨小灯。蓝蓝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从河对岸来的,是吗?杨小灯说,是。蓝蓝说,河对岸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吗?杨小灯摇了摇头。他说,只有我是这个样子。

蓝蓝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没弄明白杨小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他在蓝蓝面前打开自己的身体为止。杨小灯说,小时候,我和周围的男孩子是一样的。我想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我的皮肤略微白皙些了吧。可是后来到了发育的年纪,男孩子们开始变声,而我的胸部越来越丰满,声音显得又纤细些了。短短几年就完全长成了一个姑娘的样子,除了变得突出的胸部和腰肢,皮肤也光滑起来。我已经不能和同学们相处了。那个时候的一整天都不敢去学校拥挤的公共厕所,忍着口渴也不喝水。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周围的邻居听说了,就跑到我家里来,像是参观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好奇地打量着我,任凭母亲怎么阻拦。他们说我是双性人,我应该到医院做变性手术、他们说要让电视台来报道我,也许我会变成红遍世界的大明星。有个住在我家楼下,下巴长得特别像河马的大婶,她说自己的女儿是报社的记者,要让她的女儿给我写一篇新闻登在报纸上。

那一天我真的上报纸了。那才是我家里噩梦的开始。我拿着河马大婶送到我家来的报纸,看见上面那个赤裸裸的自己,被打上了马赛克。

一个星期之后,有个很瘦的叔叔来到家里和我的父母谈话,说社会不会歧视我,也许我能有更好的机会,他在河对岸的小城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待遇丰厚。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觉得生下我这个小怪物成为了家族的耻辱,第二天他们就收拾行李说让我和瘦叔叔走。我想大概去了河对岸就没有人认得我,就没有那么多人来围着我了吧。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瘦叔叔带我去了一家歌厅,买了许多暴露的亮片裙子,说那是我的工作服。

我就一直在那个歌厅跳舞,每天上班之前会有一个比我小很多的姑娘来给我化妆,扑厚厚的粉。

客人给瘦叔叔加倍的钱,我就可以被带走。可那些客人和之前那些邻居一样,好奇地观察着我的身体,那样子好像在动物园发现了一只会生蛋的老虎。

杨小灯说完这些后沉默了很长时间,蓝蓝以为他又睡着了。蓝蓝在听他的故事的时候全神贯注的,每当他提起以前住过的房子、读过的学校,蓝蓝就格外敏感,生怕没有听清它们细节的模样。

蓝蓝关注那些去过河对岸的人嘴里的那个城的样子,有的说很繁华,有的说很干净,有的说那边的小偷很聪明,有的说那边的月亮比小城更黄一些。她努力地,通过大家的只言片语拼凑着脑海中河对岸的细枝末节。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再遇到陆晓,我们关于河对岸的话题,大概还是可以延续的吧。

杨小灯说昨天晚上被客人带出去喝酒了,客人把他的嘴当成漏斗那样一直不停地往里倒满辛辣的酒。那些色彩浓郁的酒在肚子里一刻都不消停,滚烫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后来他醉了,感觉全身都轻飘飘地被棉花裹在一起。隐约听到那个肥头大耳的客人说,是从河对岸特意过来想见见杨小灯的。他听说小城的杨小灯是雌雄同体的,舞跳得很棒。

杨小灯问蓝蓝,是不是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原本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不知怎么的,就长在了一起。

蓝蓝说,你瞧,你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这样孤单的时候,好像还有另一个人在做伴。

杨小灯说,可我还是很孤单,我还是常常觉得自己像个会下蛋的老虎那样被圈养着,时不时出来假惺惺地演出、假笑、谄媚,就是这样。

蓝蓝和杨小灯一直聊着,聊到准备落山的太阳变成了膨胀的橙色。蓝蓝看到他的裙子仿佛吸收了一整天的阳光,亮闪闪的,简直要自己跳起舞来。杨小灯说他要回去了,天黑以后还要工作。蓝蓝抱着被晒得十分松软的被子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她闻着柔柔的香味,睡得格外踏实。

蓝蓝每个下午都会在楼下的草地上等着杨小灯过来和她聊天。杨小灯离得远远的时候,她就能闻到他常用的那款香水味,好像有森林和大海的味道,味道深沉得和眼神一样。

她发现杨小灯也喜欢在河边散步,他说,河对岸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想念那里的爸爸妈妈,还有他和男孩子们一起在花园里玩弹弓的童年。

可蓝蓝一直觉得,杨小灯在河边和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忧伤得像是油画里一位仪态万千的少女。曼妙的曲线,令人心驰神往。

杨小灯喜欢吃一种薄荷味道的巧克力,他说那味道先是甜腻,随后是清凉,原先被挑逗起来的味蕾渐渐地平静下来,而巧克力的余味将一直被期待着。

蓝蓝第一次亲吻杨小灯的时候,他喂了她一块薄荷味道的巧克力。温热又清爽,那不是在吮吸红樱桃,是在咀嚼巧克力。

甜蜜凶猛、火热剧烈。蓝蓝觉得,那应该是舌头们在一起的最欢乐的舞蹈吧。欲望像是发酵的面团,在烈日下茁壮成长。所有的春风都变成了最有意义的养料。蓝蓝要和杨小灯一起去河对岸看一看。她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杨小灯有一点点迟疑。他身上的连衣裙在风里扭扭捏捏的,施展不开的样子。她想,河对岸大概有太多模糊的世界吧,是啊,杨小灯他连自己该去的卫生间都找不到。

她和他坐在开往河对岸的长途巴士上,蓝蓝看着车子在宽阔的跨河大桥上疾速行驶,窗外的河,十分钟前和十分钟后都是一个样子。

蓝蓝又想,它们其实不一样。十分钟后的河离对岸就更近一点了。一路上蓝蓝和杨小灯都没怎么说话,默默地看着窗外。

杨小灯好像又看见了那年被瘦叔叔带到小城的清晨,好像在这短短的旅途中,他完成了自己的蜕变,一个外形从男孩到女孩的蜕变。

他在小城不上班的平日里,可以完全以一个女孩的形象出现,除了那些太包身的裤子和裙子,没有人看得出来他重叠的性别。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以一个美好少女的样子呈现在别人的眼前。

可和蓝蓝在一起的时候,他多么想自己可以像个男人那样给她坚实的肩膀和平坦到一望无际的胸膛。

这座长长的桥,像是连接了两个世界的隧道那样连接了他在两个性别当中的世界。他时常停留在中央,不知所措。

在这段旅途接近末尾的时候,蓝蓝越来越紧张。那就像是在黑暗的山洞中一路穿梭,远处的光点从渺小逐渐扩大,变得越来越耀眼,白茫茫的像是永不落山的艳阳。当这个光点大到吞没一切的时候,耳边除了风呼啸而过,听不到任何声音。想闭紧眼睛,却又不敢闭紧眼睛,焦灼地等待着眼前的另一个世界。这世界充满了一万种可能。

旅途到达终点。杨小灯牵起蓝蓝的手走下车。蓝蓝这些年幻想过的目的地,终于抵达。

那一刻,蓝蓝开始怀疑这些年她所有的坚持与迷恋。河对岸的梧桐和小城一样,呆板僵硬得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变换姿态。有一样的小街道和油腻的餐馆,她甚至觉得,连这里放学回家的小学生都和小城的一个样子。没有更美好的风景,也没有地砖的鼓掌喝彩,更没有在她记忆中和她一起成长的好看的陆晓。

蓝蓝觉得,她大抵是围着小城转了一圈,从未离开过。这真的是河对岸吗?这就是陆晓答应她未来一起生活的地方吗?

她想,如果能够再遇到陆晓,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想和她到河对岸去生活,曾在他脑海中一瞬间存在过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她至少能够独自去实现。把过去陆晓随随便便的承诺去认认真真地兑现,这样他亏欠她的,就再也还不清了。

她用自己的整个青春去实现爱情里的一个梦,这是一个男人都不会有的勇气,不是吗?

杨小灯看着蓝蓝失落的表情,开始后悔自己带她来到这儿了。杨小灯带她去看他以前读过的学校,他第一次逃学翻过的围墙,他第一次打架结果头破血流的小广场……

蓝蓝亲了亲他的脸说,亲爱的,我们回去吧。蓝蓝想,那谎言其实从来都不会完全熄灭的,哪怕它暗淡得再久。因为引信和青春一样冗长。

碧蚕卵

甘世佳

我没有想到过,这辈子还能见到君。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一如往常,彻夜狂欢的周日,当其他人或离开,或横七竖八地倒下后,半醉的Echo从一片狼藉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跨过十七个空酒瓶,四十三个烟头和五个烂醉的人,爬到我身边。

阿碧,太阳出来了。她轻轻地倒在我的怀里。阿碧,我想出去看看,早晨,是什么样子的。

已经记不清有三年还是四年,我们未曾清楚地看过这个城市的早晨。初升的太阳透过微凉的晨间雾气,照在我们的脸上。由于长期的浓妆与烟酒,挥霍无度的生活,我们的脸仿佛是害怕阳光的。这样灿烂的阳光,不属于我们那已经苍老得与年龄不符的容颜。

一群孩子戴着红领巾,活蹦乱跳地过街去上学。一群老人背对着公园里参天的树,打起木兰拳。早点摊开始忙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生活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