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段对话
12月17日,正看学生作业,看进去了,很不想中断,这时候接到这位去年教过的学生的电话,有点急切想来坐坐。陪她说了一阵闲话,并没搞懂她想说什么,原以为会说说毕业后的选择。送她走后,一直在想,她说她从来没离开过海岛,不是因为缺钱,她强调出游是要有心情的。想她实在不准备去看看岛外的世界,也应该读过一些课外书吧。没多想,第二天发短信问她都读过哪些书。恰巧碰上英语四六级考试,她在考场,说晚上给我打电话。下面是我能回忆起来的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问:想知道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她说:平时不看什么,小说啊什么的,没什么耐心看厚厚的书,平时做做题目,逻辑的,思维的,对数学更热衷,我信奉“用理性战胜感性”。
我问:书不只是有小说,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书。
她说:老师要我列出来吗?
我说:是啊,昨天你走了,我在想一个人不能够到处走走,最好能多看看书,书是能够告诉人很多的。
她说:平时也有看啊,看看杂志啊,《青年博览》啊什么的。
接着又说:老师怎么还想着这事呢?
我说:昨天你走了,我就一直想,你或者抽空看看书会感觉充实,这是一种习惯。
她说:老师我小时候也知道一些感人的故事啊,要问书名,就一本也说不出来,我没从头到尾看过一本书,你知道这社会多浮躁啊,书也是很浮躁的,书都是一期一期的吗?书店现在也很浮躁,摆在书店的都是为人处世之类的书。
一期一期,她说的应该是期刊杂志。
我说:你可以上网去找书。
她说:网上的书都是很简单的,再说,看书也就是个手段。
我说:我还是觉得看书是一种习惯。
她说:我以后再找时间静下来好好思考吧,看书是要受性格受环境影响的,没有那么好的心情看不下来的。
发现她很难听得进去了,不准备让她感到压迫,我说:其实你说平时缺少朋友,也没去过岛外,有个好的补偿办法,就是看书。
她说:我会的,老师。
挂断电话,反复掂量这件事,一个即将读满大学四年的年轻人,没有读过一本说得出名字的完整的书,这该归罪于谁。断续想了几天,也在检讨自己,不能强加爱好给别人,应该尊重不同人的不同选择,她可以不喜欢读书,未来也许自会找到别的爱好。但是,如果她的成长经历中能有美妙的阅读感受,或者她就不像现在这样有局限和缺少朋友吧。
2.看书是个习惯
两个女生来做客,看到桌上的一本《公元1919往事回首》。一个说:“现在我也喜欢看这些古一点的书,里面都是有事情的。”说过这话,却并没去翻开那本书,也没问到书的内容。
总有人责难现在的大学生过于浮躁不读书。就我所知,部分学生没有读书习惯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童年时候,学校和家庭没提供过任何阅读的机会,除了必须熟读的教科书。一个女生闲聊中说这个寒假回家一定要完成两个心愿,其中之一是教她母亲识字。
我确实很吃惊,因为这学生成绩和悟性都很不错,我问:你母亲不识字?
她说:是啊,老妈小时候家里穷,又是女孩子,女孩不识字的多啊,我要教老妈识字,她就能自己看韩剧了。
旁边另一位女生也插上来说:我老妈也是不识字的啊。
她们一个是福建人,一个是湖南人。或者她们的童年连接触课外书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在责难年轻人不阅读之前,也许可以多问一句多听一句,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不读书。
新生入学,先预交一千块钱做书本费,四年的一次性收了。海岛上炎热的9月初,迎面见一群学生抱书经过,书真不少,抱在胸前相当于五到六块红砖的高度。我问,是新生吧。多人同时点头。他们从6岁起就抱教科书,抱了12年,到了大学一下子又抱这么多。如果他们从不知道来自书的缤纷瑰丽,凭什么去无端地热爱书。书里有什么,知识、历史、真相、趣味、思索、胡思乱想,能换钱吗?不能。一言以蔽之,不能换钱有什么用。他们之前的求学经历一律以有用没用、能不能备考为标准,和这些没关系的书一律看作无用,除非那是一本答案,一本藏宝图。
3.传递
2011年交给他们传递的书有《老课本·新阅读》《民国老课本》、齐邦媛《巨流河》、杨显惠《夹边沟记事》、北岛等编的《七十年代》、梁鸿《中国在梁庄》、高尔泰《寻找家园》、十年砍柴《进城走了十八年》、刘香成《中国:1976—1983》、北岛《城门开》。
有几个细节要写下来:当我说到《巨流河》的时候,排名想看的学生太多,吴康从教室后排站起来说,他愿意个人买一本《巨流河》加入班上的传递。才大二的吴康平时沉静,看过他写的一些想法,大学里有这样一类男生,内心亢奋激昂。
杨晗还给我《中国在梁庄》,问她感觉,她说还行。我说我个人不喜欢这本书里的抒情部分。杨晗马上隔着两排桌子伸过手来:握手握手!表示意见相同的赞许。如果她来个NBA似的庆贺,非把我撞倒不可。
刚开学不久,没最后下决心把《夹边沟记事》交给他们传递,我说正犹豫有一本书是不是可以给你们看,反而招来兴致。我说这可不是一本轻松的书。杨晗举起手臂说:我是重口味!引得大家一片笑。过些天,再问杨晗,她说书传给陈小荣了,说完叹气。蒋茜在一旁说,她看了一段就不敢再看了,想起爸爸对她说的四川老家在20世纪60年代,家人吃观音土的事儿,实在受不了了。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就在她的大眼睛里涌着,我马上换了别的话题。
《夹边沟记事》整整传递了15个星期,最后一次课,他们把它还回来。重新回到我手上的是一本变得又旧又厚的书,四个边角都破了,都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贴过,它饱经沧桑后回来了。记得2010年,董铮铮看过《夹边沟记事》当晚发来短信说,心里难受,正抱着腿发着抖坐着。董看的和这个厚重的粘贴本不是同一本,后者是我买的第五本,前四本都送了人,现在手边只剩厚重破旧的这一本。2012年4月见到杨显惠先生,他说送我一本,我赶紧说去网上买很方便,不用麻烦寄。有机会要把被90后们翻破的这本带给杨先生,请他签上名字。
郑纪鹏推荐给我《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董铮铮推荐给我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零散收到读书笔记,最多的是写《巨流河》,于是,建议中文系的最后一次课上,加一段对这本书的自由讨论。事先没落实谁会发言,只听蒋茜在下课路上讲过读后感,没想到讨论的时候连续六人一个紧接一个发言,没一个念稿子的,都是口头发言,滔滔不绝,下面同学有接话,有反驳,有人马上说不同意见。
寒假里,收到蒋茜发来的在四川老家的调查,她开始关心自家的历史渊源了。他们也在积淀他们自己的《巨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