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
西北风的阵阵寒意驱走了金秋送爽的宜人时节。行走在街头的路人裹紧衣衫。寒风钻进窗户,在办公桌上积下细细的一层沙尘,使屋内也有一种郊外的味道。咨询室所处的公园内,在夕阳的余晖中,曾经怒放的花朵已纷纷凋落,枯萎的花枝随风颤抖。间或,头顶的上方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寻声而望,只见数只羽毛泛着幽幽蓝光的黑鸟,向着落日的方向飞去。
战瑶略显疲惫地坐在咨询室的沙发里,身体紧紧靠在沙发的后背上,双手非常随意地放在腿上。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得格外惨白。或许是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外面活动很少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内心的痛苦过大,影响了自身的生物节律,出现了内分泌失调的情况。
战瑶前来咨询的目的非常明确: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但靠自己的力量又不能摆脱困境,希望借助专业人员的支持,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实事求是地说,战瑶的愿望听起来简单,真要实现确有一定的难度。尽管我还没有了解其他信息,但仅从她本能地应对父亲去世这件突发事件的反应和持续时间以及情绪状态、社会功能受损的情况来看,已经是精神创伤康复的问题了,何况其中还掺杂了她与父亲之间貌似深厚亲情的关系(从心理学精神分析角度看,背后具有特殊意义)。
客观地说,这也是一个比较棘手的案例。其难度有三:首先,战瑶父亲是突然去世,对战瑶本人来说实际上是一个应激事件,最佳时机应是在危机干预时效内处理——最长不应该超过七天;但事实上战瑶所遇事件已经发生了近两个月,错过了最佳时机。其次,从了解的基本信息看,战瑶与父亲的亲情关系涉及到“心理性发展阶段”的问题,甚至有可能还牵扯到与母亲的关系,要对其潜意识进行处理,难度比较大。其三,战瑶缺乏必要的家庭支持系统,在处理其深层问题时,有可能不能及时从亲人那里获得力量。这些都有可能会造成咨询效果不理想,甚至出现失败。
作为一个咨询师来说,谁也不希望自己经手的案例出现失败,即使是效果不明显,只要有较为明确的迹象,就有可能转介到其他咨询机构或医院去。面对战瑶这个较为复杂的、且具有明显难度的案例,我当时确实也产生过犹豫。平心而论,这种类似危机干预并带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性质的案例,我以前接触得并不多,也没有较多的经验,尽管当时心里有些忐忑,但我必须要细心地了解、搜集当事人的信息,并且要做出判断,以决定是否应该继续。
我没有给战瑶做心理测量。在了解了她现实的状况后,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心理工作者都会很容易得出判断:战瑶的情况表现了严重的焦虑和认知失调,并伴有抑郁情绪,属于较严重的心理问题范畴。因此,我认为没有必要再对她进行这些方面的心理测量了在初步访谈后,我先与战瑶讨论是否愿意到医院的心理咨询门诊就诊,目的是请医生用药物对她的情绪予以干预。但是战瑶非常反感,反应强烈;并一再表示只愿意在心理老师这里进行咨询和治疗,坚决不用药。我问她为什么坚持这样的态度,她不说原因,只是强调就是不愿意去医院。因为有朋友的介绍,她相信我一定能够帮助她。
我当时没有明确表示同意与否;提出了我们都再慎重考虑对方提出的建议和要求,三天以后请她过来继续讨论。
第一次会面就给我带给了压力。
两天内,我在反复思考战瑶的情况,内心也有较大的矛盾。尽管信息并不全面,但是咨询难度是显而易见的。对此我将怎么办呢?接下来这个个案,一旦效果不明显或是无功而退,无论是在机构内同行的评价还是来自本身的评估方面,都会有一定影响。想到不接这个个案时,战瑶那求助的眼神和苍白的面容就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忍转过身去离开。
反复思考后,最终我想,作为一名心理专业的工作者,我的工作职责就是帮助那些有愿望改变自己的求助者摆脱痛苦,我不能因为考虑对自身的影响就让一位信任我的来访者轻易丧失信心,再次遭受挫折。何况,在我的背后还有一个团队,还有我的督导,我相信他们可以帮助我。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三天后,战瑶再次准时出现在我的咨询室里。
根据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规律,遭受精神创伤者出现的诸多反映之一就是对他人的不信任。尽管当事人有愿望改变自己的状况,但依然是受到创伤后心理的支配。就目前情况看,战瑶虽然比较信任我,但我知道,这种信任仅仅是建立在急于解除她自身痛苦所产生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一旦这种心理机制关闭,或是遇到类似创伤事件发生时所生出的痛苦感受,就会使信任度降低,咨询或者治疗就会遭到阻抗。因此,为了巩固现在战瑶对我的信任并逐渐进入深层信任状态,建立起良好的咨询关系,在咨询开始时,我借鉴国外一些心理治疗师的理念和做法,将这三天来我的思想斗争基本对她和盘托出,包括我的担心和顾虑。最后我告诉战瑶,只有我们双方共同努力,挖掘出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力量,才有可能从目前的状态中走出来。同时,也对她提出要求: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她必须到医院的心理咨询门诊接受药物干预。在她口头承诺后,我拿出了一式两份草拟好的《心理咨询协议书》,征求她的意见并请她签字。
战瑶拿着协议书,头微微下垂,目光久久停留在其中用药的条款上,手中的笔悬停在纸张的上方不断摆动着,没有落下。
我耐心等待并专注地观察着。
最终,我发现她的眉头一跳,双颊的肌肉一紧,说明她的牙关咬在一起,仿佛下定了决心或者有了主意,手中的笔终于落在《咨询协议书》上:“战瑶1998年10月29日。”
此时,我的心中也不由得一紧;按说等了许久,她终于签了字,我应该松一口气才对。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反而有了一种紧张的感觉。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还有盼望战瑶不签字的愿望,这样我就可以为自己找到不接下这个案例的借口了,为担心自己的名声而不去帮助他人所出现的自我良心谴责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消失了。此时,我再一次地感受到,一个专业心理工作者在咨询中必须要时刻睁开“第三只眼”,不断地审视自我,观望自我,敏锐觉察自己内心的动向,才有可能避免咨询失败,才有可能提升咨询师的自我。至于所提升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自己才能够明白。
这次咨询的内容主要是收集战瑶的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