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喜欢夏杨胜过自己的孩子,他常打发自己的老婆到夏杨家里帮着做些繁重的体力活,因此每当校长骑自行车载着夏杨经过时,过路的人都要取笑似的说句,夏老师啥时候收的干儿子啊。他却从来没有和别人争辩过什么,由得他们取笑,只是他经常对小小的夏杨说,你想带着你母亲离开这里,唯有读书。夏杨一直记得那句教诲,想要离开,唯有读书。
或许是心理治疗的作用,母亲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日子久了甚至可以下地做活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夏杨在院子里背着小手像教书的先生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书,那些从书中读出的句子在她听来是那样的和谐悦耳,她觉得生活带给了她崭新的希望,她感激于校长的决定,于是在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她拉着儿子的手扑通跪在了校长家的天井里,什么都没说就拉着儿子咚咚咚的磕头。那时候校长家刚刚摆开了晚饭,校长的老婆赶紧拉起夏杨怕打着他身上的尘土,口中很是有些埋怨地说道,你这是干啥,对孩子多不好。她的哭声已经止不住了,大恩不言谢,这是我老家的风俗,此后的夏杨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为了母亲,他记住了那夜漫天散落的月光飘落在母亲瘦弱的身上的情景。
往后的日子平淡得像是一本被岁月侵染泛黄的挂历,在点点滴滴的时光中不断被十指翻阅。夏杨依旧是奔波于邻乡的诊所和学校之间,虽然偶尔还是会被一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大声侮辱,但是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如何去跨越那些来自生活的羁绊,用一支已经老去的笛子,吹散开那些在年少时期就在空气里弥漫着忧愁的岁月。
转眼就到了升初中的年纪,而在那个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年代,很少有人家会让孩子继续接受教育,夏杨却一直记得那个月光熹微的夜晚,校长拉着他的小手说,想要离开,唯有读书。
我的故乡柴村隶属于东月镇,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被建在镇子西北角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旁,那时候的东月中学还仅仅只是两排铺着青砖的瓦房,学生寝室也是棉纺厂的仓库临时改建的,不过即将到来的集体生活还是给夏杨提前透支了兴奋。那天早上夏杨起得很早,母亲已经在桌子上摆开了两碗豆浆,乳白色的豆浆在黑瓷碗的衬托下洁白如玉,散发着阵阵新鲜豆子的香味儿。夏杨端起来就咕咚喝了一大口,舌尖在满口的豆浆里来回搅动,香甜可口。夏杨给母亲的那碗里舀上一小勺白糖,轻轻搅拌均匀端至母亲的面前,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舒展开来,在把脸埋进碗里的一瞬间,两滴豆大的泪珠滑落在碗里。
夏杨和校长的女儿月琴是柴村小学里仅有的两个继续读初中的人,那些辍学的孩子们早早地融入了柴村的生活,每次他们回家过一个难得的周末时,都会听到某个同学娶妻成家或者远嫁他乡的消息,他们组成一个个家庭,劳作生子,继续着祖祖辈辈所经营的生活。
学校操场的南端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没有一丝杂草,让孤零零的榕树显得很是突兀,每当闲暇的饭后时光,夏杨就会捧一本书在树下阅读,往往是他还没有打开书看上几页,月琴就会悄悄地跟上去,在背着男孩的另一侧读书做作业,或者仅仅是看着他痴迷阅读的样子。夏杨知道自己的背后有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只是那是一个无法表达喜欢的年代,他也只好偶尔摘几片榕树的叶子,趁女孩离开的一小段时间,把它整齐地铺展在课本里,清晰地展现的脉络攀附着他的思念,那些叶子鲜绿欲滴,只因脱离了树干便很快地死去,干枯破碎的叶片让人很难相信它曾经栖居在枝头看着两个惺惺相依的背影。
日子一转眼就过了大半年,入冬以后月琴就没有缘由的发烧咳嗽,因为是来自同一个村庄的缘故,夏杨就有机会陪着月琴到镇上的诊所去看病,班里的女孩看到这一幕时都穷尽尖酸刻薄的本能,背地里把月琴千百次的诅咒,每次月琴从外面回来时,都会发现不是课本少了几页,就是在课桌和板凳上遍布着脏兮兮的脚印,那些看似和善的表情下面隐藏了一颗颗幸灾乐祸的心。
尽管这样月琴也没有大哭大闹过,她把那些屈辱打碎憋在肚子里,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把被角塞进嘴里尽情地释放眼泪,只是她不知道,女孩之间的钩心斗角就像是在光线暗淡的路面上被刻意安放的一枚钉子,总会给你不经意间的伤害。同寝室里的女生在月琴入睡之后,把一桶水悄悄地放在她的床下,月琴睡在上铺,早上起床后习惯一跃而下,第二天的清晨月琴就会在她们的期待中跃进事先准备好的陷阱。她的右脚踩进冰凉刺骨的水桶里,即使是在室内,桶里的水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她踏碎冰层的一瞬间,有清脆的破碎声响,她感觉整条右腿被寒冷拉扯得似乎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一连几天,月琴都是穿着一双冷冰冰的棉鞋上课,当她走在寒风里时,就会觉得好似有一枚长钉在脚底向上打孔。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时常会让她一路趔趄。
夏杨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成了女生们在背地里讨论的对象。他十指修长,一根竹管在他的吹奏下飘散出优美的音符,虽然夏杨只是在无所事事时才会吹上一小段来打发苦闷的心情或是无聊的时光,而女孩们早已循声把目光探出窗外,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但是她们每次都会发现月琴和夏杨背靠大树坐着,那些隐秘的嫉妒就会在窗内的眼睛里瞬间出土并蓬勃生长。
从那次事件以后,月琴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就不得不休学回家调养,和月琴一起在校园里消失的还有夏杨的笛声,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自月琴走后就更没有可以聊天的人,午后的闲暇时光他还是会捧一本书到树下阅读,榕树的另一半在寒冬被大雪压弯折断,整个树远看就像被一刀劈去一半的蘑菇,只是树的另一边少了一个人,所以一切都显得不再完美。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我在老家和杨医生下棋时他在回忆里拼凑的片段,只是他隐藏了月琴是我小姑的身份,我听后也没有太在意,这是在那个年代特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每当杨医生举棋不定时,那棵榕树一定又在他的眼睛里迅速生长,他看到男孩吹奏着一把笛子,女孩无限痴迷地看着他,那眼睛包裹着一汪清泉,映下了他的倒影。
那年的秋收过后,柴村人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乡里的征兵团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了东月镇,这是镇上有史以来经历的最大一次征兵,大街小巷贴满了宣传的标语,各村的广播里也一遍遍地播送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祝贺,鼓动着那些在秋后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的心,他们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模拟着自己手握钢枪保家卫国的形象,当征兵动员小组挨次在每个村社开会时,年轻人都表现了出空前高涨的热情。
那时候夏林也刚从采石场做工回来,当他走在柴村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呼吸着空气里到处弥漫的新鲜粮食的香气,心里有瞬间铺就了一层厚重的踏实感。他看到在村口的电线杆上挂着的征兵横幅,在深秋的晚风中猎猎作响,鼓动起他要报名的冲动。
夏林回到家便与母亲说了自己想要报名参军的事,母亲想到还在读书的夏杨和自己一身的病,如若身边再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生活就会万分的艰难。母亲就对他说,孩子,妈知道不该拖累你,可是你弟弟上学身边不能没有个大人照顾,等过些年妈身子骨实在不能动了,你弟弟也长大了,你大可甩袖去干任何你想做的事。夏林皱着眉头,想到家里的现状,从小没有父亲,生活的道路就好像被硬生生地给拦腰斩断,他没有理由再去要求什么。
参军的事就此搁置,但看到小时候的玩伴结伴去报名,心里还是痒痒的不是滋味。那时候在村里,像夏林这样健壮的小伙子如果不去报名是会受到质疑和鄙视的。那段时间夏林几乎都是憋在家里,偶尔出去一下也是在暗淡的傍晚,做完事就赶紧回家,最怕在路上遇到熟人,经不住别人一阵阵盘问。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她知道是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除了每天尽量不去提及儿子的伤心事,还会对他讲夏杨在学校里的经历。他把在抽屉里锁着的一张张证书拿给她看,每一张证书上都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夏杨的名字,那些证书被一条红色的围巾包裹着,夏林用手抚摸着他们,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没事的时候夏林会陪着母亲在田野里走走,收获过后的田野裸露着一层黄土,风一吹就扬起一阵沙尘。再过些日子,就会有一层棉被似的白雪把大地包裹起来,瑞雪兆丰年,那些雪就是大地最好的养料,柴村人第二年又会乐呵呵地迎接丰收。
自从月琴生病回家,夏林就没少受母亲的嘱托往校长家跑,有时候她还会亲自跑一趟。那时候月琴的病已经到很严重的程度,经常高烧不止,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夏杨每次回家也都会到老师家里来看望月琴,虽然每次老师都让他以学业为重,不要浪费时间,但是夏杨听得出那语气里分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忧愁。
后来夏杨临近升学考试,就抽不出时间回家来看月琴了,校长总是鼓励他往市立中学考,那样考上大学的机会就更大些。虽然每次校长来看他时,他还可以跟月琴说上一小段话,却都是写在纸上让老师带回去的,因此许多内心隐秘的倾诉也就无从说起,他不知道月琴是否知道他的内心。
人总是会被世俗的欲望所引导,如若没有校长在那个宁静早晨的来访,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生命里还会盘绕着一段牵肠挂肚的怀念,时常让他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入冬以后的柴村就变得闹腾了,冬天是柴村人最闲散的时光,大家可以在街头墙角竖起衣领坐在石墩上打牌,或者互相开对方粗鲁的玩笑,他们口无遮拦,向众人袒露彼此床笫之交的秘密,甚至直接去捏某个男人的裤裆大叫,软啦,昨天肯定忙活了一夜。被捏的人也不会因此感到羞愧,有些时候还会反唇相讥回骂道,回家问你老婆,她知道我昨天一直忙活到鸡打鸣。惹得众人一阵放荡的大笑。这样的柴村才是活泼的,有着孩童般的顽皮,惹人怜爱。
冬天给柴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而冬天也用它特有的刺骨的寒冷一点点带走了母亲,夏林感觉母亲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从入冬开始她就断断续续地咳嗽,他时常会被里屋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给惊醒,醒来就无法再次入睡,他细心倾听里屋的动静,她翻身时被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北风撕扯着窗户纸,把母亲有意压制的咳嗽声给掩盖了。
那段日子夏林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某天醒来时看到母亲依然躺卧在床上,她害怕母亲在某个寒冷的早晨弃他们兄弟而去。所以那段时间夏林每天都是在惶恐中度过,他把辛辛苦苦攒下的钱细心地码好揣在衣兜里,还特意在邻居家借了一辆自行车,以防母亲出现意料不到的状况,他可以骑车把邻乡的医生接过来。
母亲看到夏林一整天都在围着她转,也就猜透了儿子的心思,晚上她听到睡在外面的儿子均匀的呼吸声时,眼眶就不禁一阵阵发热,烧出滚烫的热泪。她唯一没有满足的就是儿子的婚事,虽然平时她也托村里的媒婆给打听合适的人家,每次媒婆也都是客客气气地答应说,但凡遇到合适的一定给她家夏林留着,可是她又何尝不知道十里八乡哪会有人家舍得把姑娘嫁到自己家里来受苦。所以夏林的婚事被搁置了一年又一年也无从着落。每当村里有谁家的小伙子把打扮漂亮的新媳妇娶回家时,她感觉那一声声的锣鼓像是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打她的心。
随着冬天一天天地加深,柴村的年味儿就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那天母亲的气色似乎很好,因为那天是夏杨放年假的日子,她还特意剁了一盘猪肉包了几十个猪肉饺子,在夏林还没有把饺子下到锅里时,母亲就已经在门口张望开了。深冬的寒风像是受了惊的野猪一样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他感觉母亲像是插在泥土里的一截枯木,在门口被寒风摇来晃去,一股更大的风野蛮地顶过来,母亲没有抓住门框滑倒在地上,夏林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突然被剖开灌满了冰冷的空气,他扔下手里的锅铲,跑到门外把母亲背到了屋里。
母亲的脸色惨白,头上夹杂着几片从树枝上吹落的雪花,把满头的白发衬托得更加晶莹透亮,他揉搓着母亲的双手和脸颊,内心的愧疚让他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让母亲平躺在床上,加盖了几床棉被,然后就急匆匆地推车出去了。
我的老家柴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医生,因为在柴村人看来,一般的咳嗽头疼根本就不算病,扛一扛就过了,所以他们认为柴村多出来一头耕地的牛也要比住一个医生划算,只有村里的人遭遇了缺胳膊断腿这样的事情时,他们才觉得村里应该有一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