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太尉、大尹,径往蔡太师府中。门首伺候报覆多时,太师叫唤入来书院中相见。起居茶汤已毕,太师曰:“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这贼已有主名了,却只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师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却如何护短得?”太尉道:“太师便不护短,未免吃个小小惊恐。”太师道:“你且说是谁,直恁地疑难!”太尉道:
“乞屏去从人,方敢明言。”太师即时将从人赶开。太尉便开了文匣,将坐簿呈上,与太师检看过了,便道:“此事须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之事。”太师连声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紧要公务,休得见怪下官。”太师道:“不是怪你,却是怪这只靴来历不明。”太尉道:“簿上明写着府中张干办定做,并非谎言。”太师道:“此靴虽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与他无涉。说起来,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袜等件,各自派一个养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来馈送,一出一入的,一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
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便见明白。”即便着人去查那一个管靴的养娘,唤他出来。当下将养娘唤至,手中执着一本簿子。太师问道:“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
即便查来。”当下养娘逐一查检,看得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着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便是龟山先生,与太师极相厚的,升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因他是道学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齐整,太师命取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川扇四柄,送他作嗄程,这靴正是太师送与杨知县的眉批:人东西戒果然前件开写明白,太师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师府中之事!适间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师海涵。”太师笑道:“这是你们分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杨龟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远,我潜地唤他来,问个分晓。你二人且去,休说与人知道。”
二人领命,作别回府不题。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日,便到京中,到太师跟前。茶汤已毕,太师道:“知县为民父母,却恁地这般做作!这是迷天之罪。”将上项事,一一说过。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盼蚃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二郎神供养去讫。只此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既读孔、孟之书,怎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作?听了这篇言语,便道:“我也晓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时,问个根由,他们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别了,知县自去,分付休对外人泄漏。知县作别自去。正是:
日前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便请过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开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杨知县事,还着开封府用心搜捉便了。”当下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别回府眉批:脱,有趣唤过王观察来分付道:“始初有些影响,如今都成画饼。你还领这靴去,宽限五日,务要捉得贼人回话。”当下王观察领这差使,好生愁闷,便到使臣房里,对冉贵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来。既是太师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护,就了其事。却如何从新又要这个人来,却不道是生菜铺中没买他处?我想起来,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生地讨个证据,回复大尹?”冉贵道:“观察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等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到庙前庙后,打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休欢喜,捉不着,观察也休烦恼。”观察道:“说得是。”即便将靴儿与冉贵收了。
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鉴察,早早保佑冉贵捉了杨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罢,连讨了三个笤,都是上上大吉。冉贵谢了出门,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遭,两只眼东观西望,再也不闭眉批:冉贵是宋时有名的捕盗,平时双眼常闭,故云看看走至一处,独扇门儿,门傍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斑竹帘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声:“卖货过来!”冉贵听得叫,转头看时,却是一个后生妇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小人有甚事?”
妇人道:“你是收买杂货的,却有一件东西在此,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买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贵道:“告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且把出来看。”妇人便叫小厮:“拖出来与公公看。”当下小厮拖出甚东西来?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当下拖出来的,却正是一只四缝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般无二。冉贵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对的东西,不值甚钱。小娘子实要许多,只是不要把话来说远了。”妇人道:“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便去便袋里摸一贯半钱来,便交与妇人道:“只恁地肯卖,便收去了,不肯时,勉强不得。正是一物不成,两物见在。”妇人说:“甚么大事,再添些罢!”冉贵道:“添不得。”挑了担儿就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叫转冉贵来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紧。”
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道:“罢,罢!贵了,贵了!”取了靴儿,往担内一丢,挑了便走,心中暗喜:“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声张,还要细访这妇人来历,方才有下手处。”
是晚,将担子寄与天津桥一个相识人家,转到使臣房里。王观察来问时,只说还没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先挑到那妇人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
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在那里去了?”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眉批:有了韩夫人,所以生疏;打落靴,故又往来。细细照应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复身挑了担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迎着问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贵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来我看。”王观察将靴取出,冉贵将自己换来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观察忙问道:“你这靴那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出来,“我说不干神道之事,眼见得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须疑。”王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连忙烧了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要处。”冉贵道:“有何难哉!明日备了三牲礼物,只说去赛神还愿。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来迎接,那时掷盏为号,即便捉了,不费一些气力。”观察道:“言之有理。也还该禀知大尹,方去捉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喜道:“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
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王观察领命,便去备了法物。
过了一夜,明晨早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四般法物,远远伺候,捉了人时,便前来接应。分付已了,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未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正是:
浑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掸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府尹听得提了妖人,即便升庭,大怒喝道:“尀耐这厮!
帝辇之下,辄敢大胆,兴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有何理说!”当下孙神通初时抵赖,后来加起刑法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从前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在二郎庙出家,用钱夤缘,作了庙官。为因当日在庙中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个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样。不合辄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实。”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当下叠成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圣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没入官。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仍旧内府。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想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而终。这是后话。
开封府就取出庙官孙神通来,当堂读了明断,贴起一片芦席,明写犯由,判了一个“剐”字,推出市心,加刑示众。
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当日看的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刽子叫起恶杀都来,一齐动手,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