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动含灵俱一性,化胎湿卵命相关。
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
这四句诗,单说汉时有一秀才,姓杨名宝,华阴人氏,年方弱冠,天资颖异,学问过人。一日,正值重阳佳节,往郊外游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见树木蓊郁,百鸟嘤鸣,甚是可爱。忽闻扑碌的一响,堕下一只鸟来,不歪不斜,正落在杨宝面前。口内吱吱的叫,却飞不起,在地下乱扑。
杨宝道:“却不作怪!这鸟为何如此?”向前拾起看时,乃是一只黄雀,不知被何人打伤,叫得好生哀楚。杨宝心中不忍,乃道:“将回去喂养好了放罢。”正看间,见一少年,手执弹弓,从背后走过来道:“秀才,这黄雀是我打下的,望乞见还。”杨宝道:“还亦易事。但禽鸟与人体质虽异,生命则一,安忍戕害。况杀百命,不足供君一膳,鬻万鸟,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别为生业?我今愿赎此雀之命。”便去身边取出钱钞来。少年道:“某非为口腹利物,不过游戏试技耳。既秀才要此雀,即便相送。”杨宝道:“君欲取乐,禽鸟何辜!”少年谢道:“某知过矣!”遂投弓而去。杨宝将雀带回家,放于巾箱中,日采黄花蕊饲之。渐渐羽翼长换。育至百日,便能飞翔,时去时来。杨宝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杨宝心中正在气闷,只见一个童子单眉细眼,身穿黄衣,走入其家,望杨宝便拜。杨宝急忙扶起。童子将出玉环一双,递与杨宝道:“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以微物相奉。掌此当累世为三公。”杨宝道:“与卿素昧平生,何得有救命之说?”童子笑道:“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弹,君巾箱中饲黄花蕊之人也。”言讫,化为黄雀而去。后来杨宝生子震,明帝朝为太尉;震子秉,和帝朝为太尉;秉子赐,安帝朝为司徒;赐子彪,灵帝朝为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业相继。有诗为证:
黄花饲雀非图报,一片慈悲利物心。
累世簪缨看盛美,始知仁义值千金。
说话的,那黄雀衔环的故事,人人晓得,何必费讲?看官们不知,只为在下今日要说个少年,也因弹了个异类上起,不能如弹雀的恁般悔悟,干把个老大家事,弄得七颠八倒,做了一场话柄。故把衔环之事,做个得胜头回,劝列位须学杨宝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灾惹祸。正是:
得闭口时须闭口,得放手时须放手。
若能放手和闭口,百岁安宁有八九。
说话唐玄宗时,有一少年,姓王名臣,长安人氏。略知书史,粗通文墨,好饮酒,善击剑,走马挟弹,尤其所长。
从幼丧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兄弟王宰,膂力过人,武艺出众,充羽林亲卫,未有妻室。家颇富饶,童仆多人,一家正安居乐业。不想安禄山兵乱,潼关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随驾扈从。王臣料道立身不住,弃下房产,收拾细软,引母妻婢仆,避难江南,遂家于杭州,地名小水湾,置买田产,经营过日。后来闻得京城克复,道路宁静,王臣思想要往都下寻访亲知,整理旧业,为归乡之计。告知母亲,即日收拾行囊,止带一个家人,唤做王福,别了母妻,繇水路直至扬州马头上。
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
往来樯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当下王臣舍舟登陆,雇请脚力,打扮做军官模样,一路游山玩水,夜宿晓行。不则一日,来至一所在,地名樊川,乃汉时樊哙所封食邑之处。这地方离都城已不多远,因经兵火之后,村野百姓,俱潜避远方,一路绝无人烟,行人亦甚稀少。但见:
冈峦围绕,树木阴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岭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丈银涛多倒挂藤萝,扬千条锦带。云山漠漠,鸟道逶迤行客少;烟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艳如含笑,野鸟无名只乱啼。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前看时,原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书,指点商榷,若有所得,相对谈笑。
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什么书?且教他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
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知林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已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嗥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眉批:事不干己,而好结闲冤,即施之异类,且不可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问之。”
遂藏在袖里,拨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上前相迎道:“长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儿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生口牵入后边喂料。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王臣道:“就在此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过两三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那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语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天子返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扮。”主人家道:“原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
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应道:“房头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明又乱,愈加紧急。
今客官又无包裹,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裹。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谁个不认得我?”
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道:
“且慢着。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
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王臣举目看时,见他把一只袖子遮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什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嗥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倒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倒。”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
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
主人家道:“这毛团也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畜,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作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干。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因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
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眉批:王臣毕竟是个狠汉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不如别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他去罢。倘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精把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收拾行李,上马进城。
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惟存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了,不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却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火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
“你且说为何恁般妆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裹,打开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从汝别后,即闻史思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踰六秩,已不为跃殀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恐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终日思之,莫若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风俗醇厚,况昔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复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
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
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
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忙制办缞裳,摆设灵座,一面差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淹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眉批:脱身好。”
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土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
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赍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拆开观看,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