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言二拍精编(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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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1)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眉批:可名八字经,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汧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

“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眉批:乱离之苦,往往有此。所以御军之法最要紧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

“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眉批:小人骗局,大率如此。”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

“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

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挂珠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眉批:此妈亦贤矣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勾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蹰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

“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眉批:绝高的说客。”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什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眉批:句句入情,渐渐入港。”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的!”刘四妈:“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眉批:婉而入之。”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