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邪书《搜神记》重现江湖。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上瞬间掀起轩然大波,每个人都在讨论着书的事,但却没有人敢去寻书,或者说,没有人真正敢明目张胆地进行寻书。
因为这个传言中的地方,是每个江湖人都不敢轻易跨越雷池的地方。
所以,尽管有不少人都有极大的兴趣,但真正敢动手的,却是少之又少。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会被强烈欲望驱使,宁愿铤而走险。
所以,白家近来十分热闹。
除了明里的拜访者,暗地里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所以,白云日很忙,忙到几乎没有了睡觉的时间。
但是,他却依旧没有忘记那个少年,那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少年。
自从那个少年来到了这里,他就为了《搜神记》现世白家的传言搞得疲于奔命,每天忙着处理潜入白家、心怀不轨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再去监视她。
而她也停止了一切的行动,不再四处去做那莫名其妙的监视,亦不再追着他跑,每天只要得空就会去那本少年那里。
这让他感觉很不愉快,那个少年的出现让他原本的焦躁情绪变得更加严重,甚至渐渐变成了愤怒。
那个少年不寻常,与她一样,没有任何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她说,他是她的弟弟。
但是,那个少年却绝不可能是她的弟弟。
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他却直觉那个少年同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那本书而来。
至少,是为了那个书的主人而来。
想起他们亲昵的模样,他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瞬间升起的火气。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来历,却在不由自主地帮她抵挡着对她有所图谋的人。甚至任由那群寻书的人将目标放在白家,这是从来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的兄弟都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把目标放在白家,他却是明白的。
不只明白,甚至还利用了职权,将那些人挡在墙外。
他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低垂的眼眸看着手指。
他甚至没有一点后悔,没有一点点内疚。
“二爷?”看到他的身影她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如往日那般绝尘而去。
她早已经习惯了他飞身而去的背影……
背影?
她突然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丝毫没有行动迹象的身影,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了,但前一段时间看到他就追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追不到也早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如今他突然不跑了,实在让她有点不习惯。
“二爷?”站在原地,她试探性地又轻轻叫了一声,好怕那个影子只是她眼花,一不小心就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嗖”地飞走了。
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小书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是他没见她的叫声?还是……
难道他在等她?
直到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个人依旧立在原地,他真的在等她?
她的心中满是疑惑,站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的脸。
他在等她吗?真的在等吗?
听到她小心接近的脚步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努力控制着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
感觉到她走到面前,他垂下眼帘,躲避她好奇的探看。
“二爷?你在等我?”小书几乎凑到了他的面前,想要看到他的眼神,却见他只是垂着眼,就是不与她对视。
已经有几天没有看到他了,自从清史来到白家,她终于知道自己惹来了什么样的麻烦。
清史说,因为她的失误,《搜神记》还在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湖每一个角落,现在就有很多的人守在白家大门外。
虽然她没有再去偷看他,但是昨天却在无意当中看到他从院子里经过,他的脸色很不好,似乎很累的样子。
如果有那么多的人在觊觎着来到白家寻书,那么他一定会因此疲于奔命。
她苦笑了起来,她这个史者,不光没有公平公正,冷眼旁观如实记录,甚至还惹起了事件。
清史说得没错,她果然是个笨蛋。
是个大笨蛋。
她这样的人,最适合的地方,想必也只是呆在无名谷里,守着书库,才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吧。
感觉到她的沉默,白云日抬起眼,看到她脸上一晃而过的沉重表情,他心中一沉。
就是这个表情,自从那个少年来到这里,她虽然看起来很开心,但却渐渐变得不同,经常会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似乎背负着什么,感觉很不好。
以前她虽然看起来与所有人都不亲近,但是却在很快乐地偷偷四处观察着,但是现在,她虽然还在笑,但却似乎越来越不开心。
“咦?这……这是《晏春秋》?真的吗?真的吗?要借给我看吗?”小书看着被塞到手中的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这是表示要借书给她了吗?
《晏春秋》耶,这可是《晏春秋》啊,鼎鼎有名的,她已经想看好久了,兴奋地翻看着墨迹仍新的书册,虽然是手抄本,不过好开心啊……
啊?手抄本?她微微一顿,用手轻轻抚了下书页,好新的墨迹,就像是刚刚写完的一般,她将书放到鼻下轻轻闻了一下。
果然是刚刚抄好的,味道这么浓,一定是才抄完的,而且最后一页还有点微微潮湿的感觉。
“二爷,这是你刚抄完的?”小书抬起头,看着白云日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白云日沉默了半晌,终于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
“送你。”
“送我?”小书看着他,有些呆呆地重复了一声,她只是想要借来看看,他居然抄了一本送给她?难道她一直没有说清楚?
“为什么?”
“没什么。”垂下眼帘,他不敢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那般欣喜,那是一个爱书之人得到好书的目光。
她这般爱书,他明明可以体会这种感觉,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将原书借给她。
所以,他只能这样完成她的心愿。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不要……”小书不解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居然就想要走,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离开。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书?还是不要走?
垂着的眼顺着扯着他衣袖的那只很小很白,却并不细嫩的小手,渐渐向上,他慢慢看入她的眼。
她的眼很黑,有几分困惑,有几分灵动。
她的眼睛很不同,与母亲那温柔若水充满女人味儿的眼神儿不同,也与身边丫头们纯女儿家的眼神儿不同。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眼神儿很澄清,似乎没有男女之分,像是一个孩子,又与孩子的天真不同。
她看人总是带着探究,但并不是窥视着什么,而更像是在观察,所以并不会让人反感,这也是他感到她没有恶意的原因。
这个女人爱看书,爱到顾不得流言,天天追着男人也要看,天天被张大娘骂也要看,一边干活,也要一边看。
这个女人很聪明,常常不用他说话也可以轻易猜到他的意图。
这个女人很迷糊,走路会迷路,常常因为看书粗心大意,丢三落四。
这个女人很寂寞,常常看到她站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人们,眼中闪过让他心疼的寂寞。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总是轻易地扰乱他的心情。
一开始是因为她的窥视,威胁到他的秘密,然后又因书,扰乱他的心情。
他恼于她的毁书,惊于她的窥视,躁于她的追逐……
但是,他却没有把她赶出去……
明明只要把她赶出白家就可以轻易解决的事情,他却没有去做。
只是为了想要探究她的目的吗?只是想要得到她的孤本吗?
如果要做,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地追逐这个人?
每天踏出房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感知她的动向,一旦逃离了她的追逐,却又反过来跟在她的身后,一天一天地看着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痴迷地看书,帮她救因为大意常陷于水深火热中的书。
仅仅是为了监视吗?
仅仅是为了书吗?
白云日懊恼地看着她困惑的眼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被她看书时痴迷的神情所吸引?
是什么时起,看到她就会觉得焦躁?
是什么时候起,看不到也会觉得不自在?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她的视线?
他逃避她的追逐,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她毁掉他的书楼吗?
他给她手抄书,只是因为怜惜同为爱书之人的心吗?
看着她困惑但分外欣喜的眼,他原本有些不自在的心渐渐变化,甚至有一种看到家人开心时的那种满足感。
但又不完全相同,这种满足,并不是一直以来那种平和的感觉,而是带着一点点悸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一夜抄书,只是为了看到她眼中那极度开心的光彩,让他心动的光彩。
是什么时候,他的眼中开始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习惯了她的追逐,习惯了她的窥视,甚至连一直看不惯的看书同毁书都不那么在意了?
是什么时候,她不光在偷偷偷走他的秘密,也偷偷闯进了他的心?
小书呆呆地看着他深沉的眼,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习惯了远远地看着他,虽然对他的一切都已经感到十分熟悉,但是,突然离得这么近,让她非常不习惯。
这感觉,很奇怪……
他眼睛里的光芒有些炙热,有些了然,有些困惑,又有些温柔,让她想要去摸一下,试试那温柔的目光是否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温暖,她一直奢望的温暖……
温柔?
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她突然慌了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
恐惧。
是的,恐惧。
似乎有什么将要失控的恐惧感。
她瞪大眼睛,险些失手掉了宝贝的书册,下意识地大大退了一步。
她在想什么?她居然想要接近他?!她居然想要他的温暖……
她是一个史者,却是一个没有办法记录的史者。
所谓史者,就是在历史背后记录历史的人,史者不属于任何一方,和没有任何所谓的归宿。
所谓史者,就是面对任何事都要做个旁观者。
她是一个史者,一个不需要任何感情的史者,只需要记载,不需要感情。她没有权利拥有感情,没有权利拥有伙伴,甚至,没有权力拥有家人。
她只为记录而来到这里,身边发生任何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观察者。
历代史者,必然孤老终身。
她的命运从入史门起就已经确定。
她名为秉书,司马秉书。
司马者,承袭史家先祖,秉书者,承自师傅愿她秉笔直书。
为史者,需公平公正,秉笔直书。
公平公正,听着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守则。
公平看待每一个人,公正面对每一件事。无论正邪,不分善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冷眼旁观。
冷眼旁观,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为史门人,便要抛弃为人的感情,抛弃为人的意愿,有些时候,甚至要冷血无情。
即使看到满门杀戮,若为史者,亦不可出手。
这就是史者,残酷的史者。
她认为,她会同师傅一样,同师叔一样,同所有的先祖一样孤老终身。
甚至在面对亲人,若是必要,为史者亦不能有半分动情。
没有几个人可以受得了身边的人如此无情,甚至自己,自己也无法原谅这种无情。
所以,她以为,她会同历任史者一样,就这样一个人活下去,无情地看着人们嬉笑怒骂,无情地看着人们纵情江湖,无情地看着人们相互残杀……
但是,他却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看似无情,却偏偏是世界上最爱家人的人。
她习惯了远远地分析一个人,习惯了置身事外去评论,连每日朝夕相处的丫头们,她也从来都是以世外的心态相处。
但是这个人,她因为看了太长时间,看得太过用心,已经分辨不出看他是为了出于一个观察者的本性,还是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他的无情,只在表面,她的无情,却在心里。
看着他为家人默默守护,看着他为家人开心,烦恼。
她渐渐失去了一个观察者的心,一颗本该置身事外的公正之心。
她想要知道他的一切事情,不光知道他爱家人,不光知道他爱书,也不光知道他暗中的身份。
她渐渐无法移开视线……
如果也有人为她如此……
就这样看着他,她开始存在不切实际的妄想,开始羡慕他的家人,开始渐渐为他的温柔吸引。
看着他,不再是为了记录。
看着他,她的心,失了公正。
她失了公正,不能再秉笔直书。
“清史……”小书放下手中的手卷,表情沉重地看着一边低头认真整理资料的少年。
“什么事?”清史抬起头,冷冷的眼睛看着小书。看着她难得的沉重表情,他大约已经猜出了什么。
这些天,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这个笨女人……
这个笨女人明明比谁都心软,却偏偏因为史者的守则而压抑自己的本性。
她原本就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女人,但却很爱笑。
在他们年纪都还很小,还不懂什么叫做责任的时候。
她很爱笑,眼睛闪闪发光地给尚认不全字的他读书中的故事,一脸天真地告诉他,她要做一个好史者,将好人的故事都记下来名留清史。
但是,五年前她第一次跟随师伯出谷回来后,她变了,她不再笑,不再天真地笑。
她渐渐变得沉默,大多数的时间只是一个人扎在书库里看书。
当她面对他的时候,渐渐开始变得像师伯一样,疯疯癫癫,用很假,很夸张的表情说话,用很不好笑的玩笑逗他。
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再笑。
不再笑,不再那样纯真,那样憧憬地,有些害羞地笑。
她渐渐变得粗心大意,渐渐开始装疯买傻,渐渐变得沉迷书中。
他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但是,从那之后,她没有再出过谷中一步。
甚至到了出师的时候,她也没有离开谷中,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离开无名谷了。
但是,她终于还是离开了。
当他得知《搜神记》重出江湖的时候,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担心多一些。
来到这里,看到她又渐渐地改变,他只是无声地看着。
无论这个改变是好是坏,他都不打算阻止。
这个笨女人,并不适合成为一个史者。
所以,她暴露身份也好,坏了规矩也好,他全都不想管,不打算提醒她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
只要……
只要,可以像现在一样,当她看着那个人时,眼中不再孤寂……